待魂魄彻底消失在轮回道尽头之时,岁霄才松开抵住地面掐诀的手,脱力倒了下去。
慕久也不顾阵法结没结束,一个翻身穿过招魂幡,将方才剩下的固魂符一股脑取出,给他从头到脚贴了个遍。
“师兄、珍雪,拜托护法。”慕久利落地席地而坐,激起一片尘埃。
众人闻言,顾不得慌乱,立时结阵,合力铸就一方透明光柱,将二人包裹其中。
就地上留下的残余阵法,慕久并指附灵,想要就地起阵,却恍然惊觉体内灵力早已损耗殆尽。
她眉心狠狠压下,咬了咬牙,在心中呼唤:“系统,再借我点灵力!”
【检测到宿主任务并未完成,不予授予。友情提醒:岁霄此时死去对宿主百利而无一害,没有他在只剩宋林二人,你大可放心掌控清霄宗,重振宗门,完成任务。】
慕久心知从系统这里借灵力已再无可能,果断切断识海联系,冷冷道:“那你可以滚了。”
她咬破指尖,双膝跪地,毫不犹豫地在岁霄本就一塌糊涂的脸上起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固魂符,延续岁霄性命的同时,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她少时曾和慧明座师修习过一段时间,见证了她研制凡人使用的符咒全过程,其原理便是以符纸为媒介,引天地灵气激活符咒。
可她现今是要激活阵法,需要的灵力多得多,符纸定然承受不住。
慕久撇了眼地上不省人事的岁霄,恨得牙痒痒的同时,一个想法忽地出现在了脑海中。
若是以人的身体为媒介,是不是就能引得更多灵气了?
她立刻盘坐于地,运力默念修士最基础的入门法门,将灵力引入体内,然后再反用法门,抵着生理不适,将灵气运出体内。
就这样几个来回,慕久额间冒汗,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下一个度,地上阵法却竟然真的一笔一笔缓缓显现。
阵风中,岁霄身上的符纸“哗啦哗啦”地颤着,一抹柔和的白光将他托在半空中,又渐渐没入他的胸口。
待白光完全消逝,他便被毫不留情“咚”地一声摔在地上,连听到的人都觉得后背隐隐发痛。
慕久一个眼神都没给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沉重的郁气,叫在场之人无一敢上前指责,她撑着双膝,默默起身,吩咐道:“走,回客栈。”
她还没向前走两步,眼前视野便骤然变黑,软倒下去没了意识。
呵呵,重生没几天,这晕倒次数快赶上半辈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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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光怪陆离,什么都有。
一会儿是她师尊的“谆谆教诲”:“徒啊——算师尊求你,别逃课了,再这样下去我这掌教洞府的门槛都要被座师们踏破了……”
一会儿是去参加祛鬼军下属兼好友的婚宴,他们醉醺醺地道:“慕帅,咱们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啊……”
“诶,咱们慕帅是谁啊,我看这世间可是鲜少有人配得上她!”
最后是一个孩子。
月黑风高,清霄山看不见尽头的长阶前,他红着眼睛,睫毛托泪,恶狠狠地道:“慕久!你今日若把我送回清霄宗,我便永不再习剑道!”
真是没大没小,大逆不道,从小便是个欺师灭祖的苗子,剑仙的徒弟不习剑,简直在啪啪打她的脸。
慕久霎时被气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坐起身,脑子里乱得很,就这样呆呆地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霞光透过层层窗棂,在榻上留下了窗外梅枝孤傲的身影。忽地,鸟雀一扑,窗外梅上雪簌簌抖落,窗内的花影也花枝乱颤起来,搅乱一池寂静。
慕久这才回神,恍惚间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客栈,她看向窗外染红了半边天的晚霞,心道自己这是睡了一整天吗……
昨晚之事只有宋隐和林风致需要解释,考验她演技的时候又到了。
对昨晚之事稍作回忆之后,慕久起身披上外袍,推门而出。
能安然回到客栈,说明岳珍月母子和岁霄并无大碍,生气是一回事,观察她那临时悟道的阵法效果又是另一回事。
慕久蹑手蹑脚地悄悄摸到岁霄房间,朝里看去。
里间除了榻上微微隆起,空无一人,想来是置办返回清霄的物什去了。
慕久便不再掩饰,轻轻推门而入,她费劲巴拉救回来的人,哪有不让她看的道理?
她放缓脚步,猫着腰来到榻前。
岁霄那张白净的脸已被他孝顺的徒弟们擦拭干净,露出她在画符时因太过用力而留下的红痕,平日里惯常微眯上扬或抬起无辜看人的眼睛紧闭着,一双弯眉斜飞如鬓,此时却紧紧拧着,在眉心留下了几道深刻的痕迹。
慕久没好气地“哼”了声,却轻柔地抚上他的脉,虽有些虚弱,但有力沉稳,养上个把月就能补回来。
她脑中灵光一现,若可以以身体为媒介借天地灵气激活阵法,那是不是也可以运用于实战之中,甚至修复她的灵脉!
这对于如今灵脉尽断的她来说,简直是个关系到生身性命的重大发现。
慕久的目光未带丝毫流连地从岁霄身上移开,转身便要回到自己房间研究。
她喜滋滋地悄然行至门口,刚要抬起脚迈出门槛,却骤然僵住。
“慕久,为什么要走?!”
声线嘶哑,仿佛有千般愁苦,万般幽怨充斥其中,叫慕久不得不停下动作。
不不不不会……认出来她了吧。
慕久不敢转身,浑身冷汗直冒,她悄悄从腰后抽出疾步符,千万条逃跑路线已在脑海里准备就绪。
她得意地勾了勾唇角,幸好她早就想到了这一天,所以早有准备。
但……好像不太对,昨晚她救岁霄时他早已意识模糊,今日又一直在昏迷,也不可能从宋隐他们那里听说原委。
慕久眼一闭,心一横,转过身向身后看去。
岁霄寝衣散乱,眼睛微微眯着,虽神色瞧着……不太妙,但显然还没醒。
梦游吗……
慕久赶紧将门合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岁霄,也不着急离开了,迈步往一旁案几边一坐,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心道差点瓜子。
岁霄倒没再满屋子乱跑,似是气力不够,他跌跌撞撞地倚靠在榻边,瘫软在地。
他身量不矮,此时却好像冷似的,抱着腿缩成一团:“清霖剑诀我还未曾学会,他们说我身为剑仙的徒弟却不会她的成名剑诀,是假徒弟。”
慕久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神色凝滞。
当年为保岁霄安全,她不顾反对将他送回清霄宗教养,他一时气急,便放出不再习她剑法的誓言。
她本以为岁霄对她恨之入骨,才改习了弓术,如今看来……
“慕久,他们说你三过清霄而不入,是因为我吗……”
嗯,直呼其名,大逆不道。
“慕久,听说你又兵行险招,找死去了。”
嗯,辱骂师长,罪加一等。
“慕久,清霄快保不住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屋外的天早已黑透,慕久坐在一片阴影里,垂着眼,叫人看不清神色。
随着屋外打更声传来,岁霄体力不支,很快便又昏睡了过去。
慕久默默将他扶回榻上,缓步退了出去。
月色如水,从天边倾斜而下,照亮了她身前一方空地。
慕久道袍上的符咒闪烁着,她凭栏远眺,目光远远落在白雪皑皑的清霄山,自嘲地笑了笑。
她刚进十二金仙时,那个最不着调的司命曾给她算过一卦。说她是孤辰寡宿的劫煞之命,还被当时刚捡回来的岁霄打了一顿,现在看来,她倒真是个祸害。
“慕帅,怎么了?”
岳珍雪置办好姐姐和外甥的坟塚,刚回来便瞧见了慕久站在廊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慕久抬眼朝她看去,关心道:“都办好了?”
“嗯。”岳珍雪眨了眨哭得红肿的眼,咧开嘴笑了,“我还给她们坟前奉上了瓜子。”
慕久眉目间也舒展开来:“清霄镇就在清霄山下,以后你可以常来看看她们。”
“好!”岳珍雪重重点了点头,她看慕久神情,迟疑了半天才道:“慕帅,岁霄和您是不是有一些特殊的……关系?”
慕久一向懒懒垂着的眼睛瞬间瞪大,向后退了数米之远,面色微红:“你别乱讲,我可不像那合欢宗的‘鲜花’们有什么特殊嗜好。”
“再说你也看见了,岁霄恨我还来不及,怎么会……”
“这您可就老古板了,”岳珍雪老学究似的摇了摇头,“当今修仙界可是有不少结为道侣的师徒,虽称不上潮流,但也不至于受人唾骂。”
“就你们俩这师师徒徒纠缠不清的缘分,都够那司命家的话本写上三千回了。”
慕久:好久不见,司命业务还挺广泛……
她急于扯开话题,便正色问道:“此间事已了,声霖的下落,你可有线索?”
声霖是从她走出清霄宗时便一直跟着她的佩剑,连她的成名剑诀清霖都是取自此剑。
她一直以为在自爆时跟她一起碎成了齑粉,没想到竟意外保留了下来。既然是多年佩剑,她自然还是想拿回来的。
见慕久认真,岳珍月也皱眉道:“听说,就在朗月谷……”
结界地跨三千里,附近自然不止清霄这一处宗门,这朗月谷便是其中之一。
慕久蹙了眉,其他倒还好说,但这朗月谷和清霄宗之间,一直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世仇。
她一手揽过岳珍月的肩膀,一手直直指向远处的清霄山,下颌稍抬,唇角勾起一抹略带怅然的笑:“佩剑的事尚需从长计议,现在最紧要的……是先回清霄宗。”
她的声音带着缕缕叹息:“我与这座山,当真是、阔别已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