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清霄山地处极北边陲之地，终年飘雪，即便是夏季，呼啸寒风也并未止歇。
正值清晨，日光缓缓透过层层云雾，稍稍化去了清霄山山门口的阶上积雪，经由水渍漾起缕缕彩光。
身着青衫校服的少女一手枕于颈下，她以叶覆面，正平躺在正殿大门口，那棵千年苍木的树枝上睡大觉。
风轻轻拂过，她缀着金线的衣摆在空中缓缓摇晃着，带起一道道柔软弧度。
突然，早课的钟声伴着微风，传遍了清霄山的各个角落，于山间回荡，久久不息。
“小师叔——该上课啦——”
慕久横于树枝上的身子抖了抖，面上的叶子打着旋儿，在空中缓缓飘落。她打着哈欠，一个翻身便下了树。
这几年，在仙盟极力推广之下，人间愈发崇拜修仙求道，对其它知识的教授也越来越不重视。
所以一年前清霄宗掌教闭关后，木小师叔便做了一个堪称惊世骇俗的决定。
开放清霄山。
她称反正山头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授山下百姓以诗书，医药，武功，祛鬼咒术等，教他们有一技之长得以傍身，好在这鬼怪横行的乱世生存下去。
对此，仙盟对此竟并无反对，甚至推行至各大宗门效仿学习。
虽然大都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慕久看向眼前只有自己能看得见，堪堪过半的进度光条，深深叹了口气。
祛除清霄镇的饿死鬼后，他们修士的身份在镇中被彻底坐实，引得镇中百姓争相拜入清霄宗。
不过陆陆续续有人入学之后，慕久才发现：招募一名凡人只抵四分之一名修士，也就是说，若仅仅招募凡人，她得招个一万二，把这整个清霄地界的薅干净都不够……
秉承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理念，在慕久一行修士亲自下山招生，演示咒术之下，慕名而来的凡人愈发多了起来，甚至有些人学成出之后，主动提出愿意留下来当教习先生。
往日寂寥无人的清霄山，竟就这样热闹了起来。
为赶时间，慕久并不走寻常路。她一手撑地，并未使用灵力，衣带带起波波雪尘，身轻如燕跃过主殿飞檐。
但一路上还是有不少弟子隔空向她问好。
“这位是何许人也？竟能在宗内如此？”一个才入门的弟子问道。
他身边负责教引的师兄满脸敬意：“那位啊，是我们清霄的小师叔，岁掌教闭关后，便暂领掌教之责。后日的开山大典上，你便能正式看到她了。”
“啊？论资历辈分，她并非最佳人选吧。”
“非也”教引师兄摇了摇头，“整个清霄地界，通晓千万剑诀阵法，并不以灵力驱动，能以凡躯单挑中阶鬼族的，仅此一位。”
待慕久来到演武场时，刚好为早课时间。
这方场地并不狭小，此时却挤满了年龄各异的学生，只为一睹这位小师叔有着“最受欢迎课程”之名的剑术课。
见老师已至，众人纷纷安静下来。一时只余潺潺水声于山间回响，叫人心旷神怡。
慕久并未执剑。
她先掷出了几枚傀儡符，一阵黑烟过去，地上霎时显现出几只小鬼，形貌逼真得紧，叫学生们不由得惊呼连连，后退数步。
“本课程授予之剑术仅捉鬼之用，各位需熟记鬼之全身弱点，不用过多花花招式，便能一击毙命。”
她随意地拎起雪中梅枝，并未有过多招式，放慢速度，从其中一只鬼的后背出剑，精准刺向它心口。
只瞬间，地上便只留了下一张损毁的符纸。
一名年轻弟子提出疑问:“可我等并无灵力，如何如小师叔般一击毙命？”
慕久反手执枝，负于身后。她并未多言，只是拿了块灵石置于掌心。
灵石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微弱白光，属于不仔细看都看不见的程度。
“如各位所见，我天生灵脉断绝，灵力稀缺，正常凡人尚还能使这灵石发出绿光，对我来说却分外困难。”
她整日耷拉着的眼睛露出几分疑惑，面不改色道：“所以方才我并未使用灵力。各位可还有疑问？”
众弟子纷纷捂紧了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心中却腹诽连连。
那岂不是证明只要以后努力修炼，他们今后可以比这位小师叔还要厉害？
雪渐渐停了，午时，剑术课刚刚结束，学生们却发现老师早已不见了踪影。
清霄宗前庭，在开放时被当作临时食肆，供无法修灵的求学凡人使用。这一用，就用到了现在。
而本该和学生们一同下课的慕久，此时正坐在空荡荡的食肆中，享用着第一份冰糖肘子。
“师妹，就知道你在这儿。”
林风致夹着一沓符咒，风尘仆仆地进入食肆。
他哑着声音，先给自己倒杯茶，缓了口气才笑道:“你啊，听闻你今日又在学生们面前测灵了？”
一年前还懵懵懂懂的小师弟已然成熟了不少，他眉眼中泛起疼惜与苦涩：“这种自揭伤疤之事，如今师妹到底还是少做。”
自从岁霄闭关，眼前这个表面惫懒什么都不在意，暗地里却不知为清霄付出了多少的小师妹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早年清霄刚刚开放的时候，多数凡人也如清霄镇的人们一样，并不相信这种修仙门派会招收凡人，认为他们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慕久明面上不在意只吐槽他们有眼无珠，背后却偷偷跑去猎了只困扰当地多时的中阶地鬼。她将尸身扔在村子中央，被人们簇拥在中间，浑身浴血。
正当大家纷纷拜谢仙长之时，她却掏出一块灵石，将自身灵脉情况毫不掩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我天生患有灵力稀缺之症，入清霄之后尚能如此。”她一如平日里不正经的模样，脏污下看不清形貌，一双眸子亮得吓人。
“各位这么多人，多年来却被这区区一只鬼欺压，难道不想反抗吗？”
“来吧，加入清霄，迎接属于你的修士人生！”
林风致从那之后便对慕久万分敬佩，师妹真是天妒英才，若不是没有灵力，起码也是个仙盟掌司。
慕久看着神情愈发怪异的林风致，丝毫没有想到他在回忆自己当时一时情急，从话本里借来用的宣传语。
只扯开话题，瞥了瞥他手中不计其数的符咒，说:“怎么？宋隐又压榨你了？”
随着上山求学的人越发多了起来，慕久提出了个方案。
借此声势向凡间售卖符咒，丹药等本在仙盟流通的物品。虽换不了什么灵石，但也赚了不少金银，让本生活清贫的清霄从此富甲一方。
宋隐本就是富商之家出身，于是被安排负责相关事务，整日像是掉进了钱眼里。
最近正在想办法以自家名义偷偷向仙盟出售以换取灵石，每日一睁眼，便是要慕久多多研制符咒丹药，要林风致带领弟子加紧赶制，聒噪得紧。
已被慕久躲了十天半个月。
“今日师兄可是有正事。”林风致放下茶杯，摇了摇头，“昨晚仙盟突召，他今日是应召参会去了。”
慕久动作一顿，眸心微动。仙盟已有一段时间不曾传讯于清霄，这一年以来也并不怎么过问这边陲事宜。
怎么会突然急召清霄弟子？
按照她从前在那儿打工的经验，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可说过什么时候回？”她餍足地擦了擦唇边油光，又向食肆大娘送上最诚挚的夸奖，问道。
林风致想了会儿，“顺利的话，应该是傍晚。”
“好，傍晚我会去正殿。”食肆渐渐人满为患，慕久告别林风致，缓缓走出，不过一会儿便没了踪迹。
绕过主殿，经过一池冰封，最后再穿过一片竹林，便到了她的居所——无名居。
到了门口，她并未急于进屋取暖，而是大喇喇得坐在门口的两尊石狮子前。
手腕翻转结印，一簇淡淡火光突显，给她常年苍白的脸添了抹暖色。
她如今灵力甚至不如凡人并非谎言。
修士所用灵力大都天生具备，随着灵脉断裂的久久未愈，她仅剩一成的灵力也随着时间渐渐流失，如同水中月，手中沙，无法阻止。
但天无绝人之路。
一年前借灵力救岁霄时，竟叫她阴差阳错发现了将天地灵力运用于实战之中的法门，经过多方实验之后，颇具成效。
但此法极为耗神。
不过是维持这一簇小火苗，便让慕久的鼻尖沁出汗珠，嘴唇迅速白了下去。
突然，一种类似狗叫的声音闯入她的识海，还带着某种欢欣的意味。
慕久撇了撇嘴，敛去火苗，起身撸了撸石狮子，声音才稍稍止歇。
这两尊祖宗，还是她带回清霄的。
它们本有四尊，是神兽之灵附着之物，为她在人鬼战场上偶然所得。
当时为敷衍任务交了两尊给仙盟销毁，剩下的两尊想着与其销毁不如搬回家镇宅，于是便随徒弟一起扔回了清霄。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出现在了她的居所门口。
“今日岁霄怎么样？出关了吗？”
一年前返回清霄后，岁霄耗灵过剩，一回来便闭了关，吩咐要她暂领岁霄事务。
彼时她刚刚入门不过一月，骤然被赋予此重任，还以为是岁霄识破了她的身份，故意作态，胆战心惊了好几天。
但后来她却发现，岁霄是真的把清霄交给了她，也是真的在闭关。
“与往常一样，并无异动。”识海中两只圆滚滚的小麒麟拥在她身前，讨好地吐着舌头。
话音刚落，一只不过巴掌大，通体透明的小箭“嗖”地一声出现在慕久眼前。
这是清霄内部特有的传讯术，由慕久改良，非清霄当代弟子不可阅。
用此术传递的消息，必为重大之要务。
宋隐龙飞凤舞的字迹登时出现在半空中。
“速报师尊！仙盟要清霄宗携弟子参加大比！”
宋隐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
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正殿，看见同样挂着黑眼圈的慕久和林风致，满脸苦涩。
“他们说清霄今年收了不少弟子，不似往日道徒凋零，理应参加大比，提升名望。”
慕久手中捧着瓜子，长长的睫毛耷拉着，神色倦怠。
这理由倒是冠冕堂皇，为清霄“着想”得紧。
“荒唐！”饶是一贯温润性子的林风致，此时也不免惊呼。
“那仙盟大比不光有修士更有高阶鬼族，清霄如何参加得了？！”
仙盟大比三年一办于中州，乃是修仙界共襄之盛会。依据这大比名次和鬼族讨伐数，仙盟每年都会公布一个榜单，名为击云榜。
击云榜纳尽天下英才，往年得到榜前三的宗门无一例外地成了仙门佼佼者。
甚至有流传:击云一游抵万灵。
当年慕久以一己之力蝉联榜首十年之久，由此进入祛鬼军，让远离中州，一心守护结界不问世事的清霄一时之间成为大热宗门。
哪怕是位于偏远之地，也被修士们踏破了门槛，争相拜入，鼎盛非常。
不过这大比有几个规矩:每门可挑出一个掌教以外的师长领队，正式参加弟子人数不得超过八位，18岁以上的弟子禁止参加。
而林风致和宋隐刚过了19岁生辰。也就是说，如今整个清霄能去参加的，只有她和一众年轻的凡人弟子。
凡人参比，太过凶险，仙盟此举，不过是想让清霄失了人心，
慕久看向面前缓慢的进度条，这回或许……也是个机会。
要是她能在如此盛会上出名，还怕清霄招不到徒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