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的电子屏在昏暗的房间里跳动着冰冷的蓝光。凌晨三点十七分。
万令盯着那数字,仿佛在确认某种倒计时。
耳朵里塞着降噪耳塞,但没用,那该死的嗡鸣声还是固执地钻进来,像一群细小的、永不疲倦的金属蜜蜂,在颅骨内振翅。
几个月了?
她懒得算。
持续的、缓慢的侵蚀,比当初骤然爆发的黑暗更令人发疯。它抽干了睡眠,只留下这具在清醒地狱里反复煎烤的躯壳。
她猛地坐起身,一把扯掉耳塞。
寂静瞬间膨胀,填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沉重得让人窒息。床头柜上,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幽幽亮起。
她划开,点开那个被她置顶、却很久不敢发送消息的头像。
邱闻。
朋友圈背景还是那张他站在S大老图书馆台阶上、抱着厚厚的《古文观止》笑得毫无阴霾的照片。
二十五岁,年轻得过分。
她的目光贪婪地舔舐过照片的每一个像素点,最后停留在最新一条动态,时间显示是昨天下午五点。
一张照片。
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皮卡丘玩偶,占据了几乎整个画面,咧着标志性的笑容。
配文很简单,带着他惯有的那种轻松调侃:“机构前台的新同事,气场两米八,抢镜王。”
下面零星几个点赞和评论,都是机构里其他老师的打趣。
万令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她记得这只玩偶。
有一次课。
有一次课间,她鼓起勇气指着邱闻钥匙扣上那只小小的、漆都磨掉了一块的皮卡丘挂件问:“邱老师喜欢这个?”
他当时正在批改她的一篇作文,闻言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来,像月牙:“嗯,童年债主,打小就迷。”
那笑容干净又坦荡,烫得她心口猛地一缩,慌乱地低下头假装看卷子,生怕泄露了半点端倪。
好想…拥有他……
老师……
你要是…属于我……
该有多好?
傍晚的空气带着白日未散的燥热,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医学院实验楼特有的消毒水味道
混着某种化学试剂的微酸气味,浓得化不开。
万令站在走廊尽头那间挂着“药理实验室”牌子的门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胃里翻腾的不适感。她抬手,捋了捋额前刻意弄乱的几缕刘海,让它们显得更凌落些。
指关节在门板上敲了三下,不轻不重。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
推开门,一股更浓的化学气味扑面而来。
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生正背对着门口整理实验台上的器皿。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是周学长,化学系的,比她高两届,脸上总带着点老好人的敦厚笑容。
“周学长。”万令的声音刻意放轻,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虚弱和沙哑。
她走近几步,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按了按太阳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周学长看清是她,放下手里的试管,关切地问:“万令?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万令垂下眼睫,盯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尖,声音更低了,像含在喉咙里,“学长,我….”她抬起脸,眼圈恰到好处地泛着红,眼底的青色在实验室明亮的顶灯下无所遁形,“失眠,太严重了。整宿整宿睡不着。”
她顿了顿,吸了吸鼻子,努力营造一种强忍崩溃边缘的状态:“校医院那边…?.需要病历证明才能开药,我、我的证件前段时间丢了,还在补办????实在是等不及了。”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看向周学长,“学长,我知道这很为难,但?能不能请你给我一点安眠药剂?一周,不,三五天的量就好.…”
她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恰到好处地停住。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也配合地微微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倒下。
周学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在她苍白疲惫的脸上扫过,充满了同情和犹豫:“这…..万令,不是我不帮你,实验室的药品管理很严的,而且安眠药.……”
“学长!”万令急切地打断他,上前一小步,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规定,我真的知道!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保证,只要证件一补办好,我马上去医院开药,绝对不会连累你!就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她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落未落,楚楚可怜。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时微弱的嗡呜。
周学长看着她,眼神里的挣扎显而易见。他看了看实验台上那些冰冷的仪器,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学妹。沉默像无形的胶水,黏稠地蔓延了足足一分钟。
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像是被那份沉重的恳求压垮了。
“唉…你等等。”他转身,动作带着点无奈和谨慎,走到角落一个上锁的药品柜前,掏出钥匙。
金属钥匙插进锁孔的轻微“咔哒”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
他打开柜门,取出一个小小的棕色玻璃瓶,瓶身上贴着标签。
他拔开软木塞,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出几片白色的、微小的药片,放进一个干净的小号自封袋里,封好口。
他转过身,把那个小小的袋子递给万令,表情严肃得近乎凝重:“万令,干万记住,这药效很强,只能睡前吃半片,绝对不能多吃!最多五天,就这五天的量。吃完无论如何都要去医院,明白吗?还有,绝对、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是从我这里拿的!”
万令一把接过那个小小的袋子,冰凉的塑料触感贴着掌心。
她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握住了滚烫的炭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几乎要冲破喉咙。
“谢谢学长!真的?太谢谢你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而微微发颤,眼圈更红了,泪水终于滚落下来,沿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我记住了,我保证!谢谢你学长!”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感谢,一边快速地、几乎是抢夺般地把那个小袋子塞进自己随身的帆布包最内侧的夹层里,拉好拉链。
她不敢再看周学长担忧而复杂的眼神,匆匆鞠了一躬,哑着嗓子说了句“学长再见”,便逃也似地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高跟鞋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出急促而凌乱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暮色,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迷离的光影。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不散万令心底那团焦灼的火。
她站在那栋熟悉的、灯火通明的写字楼下,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她单薄的身影。
仰头望去,七楼那间熟悉的教室灯火通明,隔着厚重的玻璃,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
她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楼下绿化带的阴影里。
帆布包紧紧抱在胸前,里面那个小小的、装着白色粉末的自封袋,此刻重逾千斤,隔着布料灼烧着她的皮肤。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缓慢得令人心焦。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终于,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写字楼旋转门内。
邱闻背着那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穿着简单的浅灰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身形挺拔。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嘴角似乎还噙着一点未散的笑意,大概是刚回复完某个学生的消息。
昏黄的路灯灯光落在他微卷的短发和干净的下颌线上,勾勒出她早已刻进骨子里的轮廓。
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细黑框眼镜—这个动作万令见过无数次,每一次都让她心尖发颤。
万令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撞击胸腔。
就是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初秋夜晚的凉意和尘埃的味道,猛地灌入肺腑,却没能带来丝毫平静。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从阴影里冲了出去,脚步带着一种踩在棉花上的虚浮感。“邱老师!”声音出口,比她预想的要尖利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邱闻闻声抬头,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还在。看到是她,眼中掠过一丝温和的讶异:“万令?
好久不见呀!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带着那种让她安心又心悸的磁性。
“刚!..刚在附近书店逛了逛。”万令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甚至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脸颊的肌肉都在发酸。
她飞快地从帆布包里掏出那瓶精心挑选的青柠龙井茶,是邱闻最喜欢的口味,便利店冷柜里拿出来的,瓶身还凝结着细密冰凉的水珠。
她递过去,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几乎掐进瓶身的塑料标签里。
“老师辛苦了,”她的语速有点快,像在背诵排练好的台词,“这个..给你解解渴。看你朋友圈说前台新来了个‘大同事',忙坏了吧?”她试图用调侃的语气掩饰自己的慌乱。
邱闻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眉眼舒展,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哦?你还关注着呢?谢谢啊,正好渴了。”
他自然地伸手接过那瓶饮料,冰凉的瓶身触到他温热的手指。
他低头看了一眼标签,笑容加深了些:“还是青柠龙井,有心了。”
他拧开瓶盖,仰头就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发出轻微的吞咽声。
路灯的光落在他扬起的脖颈上,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
万令死死盯着他吞咽的动作,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成了!
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思绪,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和随之而来的、灭顶的恐慌。她感觉自己的指尖冰凉,手心却全是黏腻的冷汗。
邱闻放下瓶子,抬手用手背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看向她:“味道不错。谢谢了,万令。天不早了,快回去吧,注意安全。”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关切,,眼神清澈,没有丝毫怀疑。
“嗯?嗯!”万令用力地点点头,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她看着邱闻对她笑了笑,转身,迈开步子,朝着他停在路边非机动车区域的电动车走去。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步伐依旧稳健。
一步,两步,三步……
万令站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又轰然退去,留下令人心悸的空白和巨大的嗡呜。她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走到电动车旁,弯腰开锁。
就在他直起身,准备跨上车座的那一瞬间,动作忽然顿住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邱间的身体晃了一下,非常轻微。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车把,似乎想稳住自己。然后,他甩了甩头,像要驱散突如其来的眩晕。这个动作让万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他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指尖按压着太阳穴,动作带着一丝罕见的迟滞和茫然。
药效在发作。
万令屏住了呼吸,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她看到邱闻困惑地皱起了眉,试图再次跨上车座,腿却明显地软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旁边趔趄了一步,肩膀撞在了旁边一辆共享单车的车座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就是现在!
万令像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扯,从僵硬的状态中惊醒。她几乎是扑了过去……
“邱老师!”她冲到邱闻身边,声音拔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担忧,“老师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邱闻的胳膊。
隔着薄薄的卫衣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还有那异常升高的体温。
他的身体重量有一部分压在了她的手臂上,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依赖感。
邱闻转过头看她,眼神已经有些涣散,焦距难以集中。
路灯的光落在他眼里,像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雾。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发出的声音却含混不清:“头?晕?怎么?”最后一个字像被吞掉了,只剩下模糊的气音。
“老师你脸色好差!”万令的声音带着哭腔,表演得情真意切,连她自己都,“是不是低血糖犯了?还是太累了?你这样不能骑车!”她语气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同时手上用力,将他从电动车旁半扶半架地拉开,“走,我打车送你回去!你这样太危险了!”
邱间似乎想抗拒,想推开她,但他的手臂只是无力地抬了一下,便又软软地垂落下去。
他的身体变得更加沉重,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几乎全靠万令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立。
他的头无力地垂着,前额几乎抵在了万令的肩膀上。
温热的、带着青柠龙井茶清甜气息的呼吸,一阵阵拂过她颈侧裸露的皮肤。
那气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像无数个补习的夜晚,他弯下腰,指着她卷子上的错题低声讲解时拂过的微风,此刻却裹挟着药物和失控的灼热。
万令的身体瞬间僵硬,一股强烈的战栗从被呼吸拂过的皮肤瞬间窜遍全身,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越来越沉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