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世界,是一卷不断向后抽拉的、褪了色的旧胶片。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苏北平原旷野的边际,稻田、河汊、散落的民居,都在一种灰蒙蒙的色调里沉默地后退。蓝漱玉把额头轻轻抵在冰凉微震的车窗玻璃上,鼻腔里还残留着老家屋子里那股潮湿的、带着些许霉味和炊烟气息的味道,一种即将被剥离、封存于记忆的味道。
大巴车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像一个疲惫却不得不前行的巨兽,正将她从生活了十六年的盐城小县城,拖拽向一个完全陌生的远方——省重点,启东中学。录取通知书在背包里,烫金的校徽烙得她后背心发烫,那是一种混合着骄傲与惶惑的温度。骄傲是属于父母和母校老师的,他们脸上的光亮度,足以照亮小县城夏天所有的蝉鸣;而惶惑,是她自己的,沉甸甸地坠在胃里,随着车辆的每一次颠簸而晃荡。
母亲临行前塞了满满一包吃食,反复检查她的行李,叮嘱的话翻来覆去,核心无非是“争气”和“小心”。父亲沉默地抽着烟,最后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很重,含义复杂。她知道,自己是承载着某种期望离去的,像一枚被精心打磨后射出的箭,靶心遥远而模糊。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劣质皮革的气味。邻座的大叔鼾声如雷。蓝漱玉闭上眼,试图隔绝这一切。她想起老家院子那棵苦楝树,夏天会开细碎的淡紫色小花,风一过,落满地,味道清苦;想起巷口傍晚弥漫的、各家各户爆炒的油烟味,浓烈而真实;想起雨季时,墙上渗出的那片顽固水渍,像一幅不断演变的地图……这些具体而微的感官印记,正在被迅速抛离,变得抽象。
车速慢了下来,窗外开始出现密集的楼宇、高耸的广告牌、纵横交错的高架桥。城市的轮廓像钢铁森林般压迫过来,反射着冷漠的天光。一种庞大的、喧嚣的、秩序井然的气息,透过车窗缝隙强势地涌入。这就是省城。新鲜感像细小的泡沫,刚冒出头,就被一种更深沉的不安感压了下去。她感到自己像一颗被误投入巨大精密仪器的沙子,格格不入,随时可能引发故障。
大巴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长途汽车站。人流瞬间涌动起来,推搡着她向前。她紧紧攥着背包带子,像抓住一根浮木,笨拙地随着人潮漂出站口。启东中学来接新生的校车停在显眼位置,车身上崭新的校徽和“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在灰扑扑的环境里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有距离感。
校车启动,载着一车沉默或小声交谈的新生,驶向那个传说中的求学圣地。街道愈发整洁,梧桐树荫浓密,行人的步履似乎都带着一种不一样的节奏。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明亮橱窗里陈列着她叫不出名字的品牌服饰,咖啡馆外坐着神情慵懒的男女……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流动的、她从未真正生活其中的画卷。新鲜感仍在,却已裹上了一层怯生生的外衣。
校车驶入一条格外安静的林荫道,尽头,两扇巨大的铁艺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红白相间的建筑群。启东中学。比她想象中更宏伟,也更肃穆。高耸的教学楼,整齐的宿舍区,宽阔的操场,一切都规划得一丝不苟,透着严谨到近乎苛刻的学术气息。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油墨试卷和上一届精英们留下的无形压力。
报到,领取物品,找到分配的宿舍。四人间,上床下桌,有独立的阳台和卫生间,条件远比县城中学好得多。另外三个床铺已经有人了,行李精致,甚至有一个床铺已经挂上了淡粉色的纱帐,桌上摆着高级的护肤品和一台银白色的笔记本电脑。她的父母正忙着帮她整理,女孩本人则坐在椅子上,熟练地摆弄着手机,指甲上镶着细碎的水钻。
蓝漱玉抱着自己的被褥行李站在门口,那一瞬间,她闻到了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甜腻的香水味,与她身上刚从箱子里拿出的、带着老家樟木箱和洗衣皂味道的衣服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的帆布鞋鞋边还沾着一点车站带来的尘土。
铺床的女孩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很快掠过她全身,露出一个礼貌但疏离的微笑:“你好。” 随即又低下头去看手机。
另外两位室友和她们的家长也投来目光,同样是礼貌而迅速的打量。
“你好。”蓝漱玉的声音有些干涩,她低下头,假装忙碌地整理自己的东西,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种难以言喻的局促感包裹了她。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差异不仅仅在于成绩单上的数字,更渗透在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里,每一个眼神的交汇中,每一件物品的牌子上。她所带来的,是整个县城的底色,在这里显得如此突兀。
整理完内务,父母又叮嘱再三,终究还是离开了。看着父母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拐角,一种真正的孤独感猛地攫住了她。她不再是那个小县城里成绩优异、被老师捧着的尖子生,她只是这所省城名校里成千上百个新生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带着一身洗不掉的“县城气息”。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室友们很快结伴出去熟悉校园、购买遗漏的物品了。蓝漱玉推说有点累,一个人留在了空荡荡的宿舍里。她走到阳台,外面正对着学校的篮球场,几个男生在生龙活虎地打球,动作矫健,穿着她没见过的运动品牌。他们的笑声和呼喊声清晰地传上来,充满自信和活力,那是属于这个新环境的、理所当然的喧闹。
风吹过来,扬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分辨这座名校空气里的成分。没有苦楝花的清苦,没有炊烟的暖意,只有陌生的草木修剪后的青涩味,和远处城市飘来的、模糊的工业尘埃的气息。
她忽然想起离家前夜,母亲一边帮她收拾行李一边喃喃自语:“到了那儿,眼睛亮一点,学着点别人的样子,别太独,但也别傻实在……”
“学着点别人的样子”。
这句话此刻像针一样刺了她一下。她看着楼下那些步履从容、谈笑风生的新同学,他们似乎天生就知道在这里该如何自处。而她,像一张被错误投递的明信片,贴错了邮票,盖错了邮戳,落在了完全不属于她的目的地。
黄昏降临,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远远望去,是一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海。宿舍楼也亮起了灯,走廊里传来欢快的脚步声和谈笑声,属于她的新生活,正在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展开序幕。
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轻微的战栗。这艘巨大的、名为“启东中学”的航船已经鸣笛启航,而她,刚刚手忙脚乱地登上甲板,甚至还没来得及找到自己的船舱,更不知道自己将被载往何方。她只是隐隐觉得,过去的十六年岁月,正在身后快速坍缩成一个遥远的小点。
世界以一种倾斜的姿势,将她抛入了这片陌生的深海。她必须学会游泳,哪怕姿势笨拙,哪怕每一次划水都伴随着窒息的风险。
夜风更凉了,她抱紧了双臂。第一个夜晚,尚未正式开始,孤独已如潮水般漫过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