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是被一阵尖锐而规律的电子铃声劈开的。不同于县城中学那口锈迹斑斑、需要工友手动敲响的铁钟,带着点人情味的懒散和回音,这铃声精准、冷酷,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散了最后一点朦胧的睡意。
蓝漱玉几乎是惊坐起来的。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铺结构,以及另外三个室友已然窸窣起身的动静,都在提醒她身在何处。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隔壁床周婉婷昨晚涂抹的、某种水果味睡眠面膜的甜香,以及新洗发水清爽却工业化的气味。她自己的那块老式硫磺皂,静静躺在洗漱篮最底下,气味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
“快点啦,漱玉,二十分钟后食堂就没啥好菜了!”一个叫李悦的室友一边飞快地扎着马尾,一边催促,语气热络,却让蓝漱玉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动作的迟缓。她像一颗被错误安装的齿轮,每一个动作都需要额外的思考和调整。
洗漱间里挤满了人。水龙头哗哗作响,女孩子清脆的笑语声、护肤瓶罐的磕碰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朝气蓬勃却又令人目眩的喧闹。蓝漱玉沉默地缩在一个角落,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清洁。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带着倦意的脸,和周围那些妆容精致或至少唇彩鲜亮的脸庞格格不入。她用手指沾了点清水,努力把翘起的发梢压下去。
去食堂的路需要穿过半个校园。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香樟树叶筛落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校园宽阔得超乎想象,红砖铺就的小径一尘不染,路旁的指示牌清晰地标注着每一栋建筑的名称:格物楼、致知楼、逸夫图书馆、奥林匹克中心……每一个名字都透着厚重的知识和遥远的距离。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的学生们,大多穿着整洁的校服,脸上带着一种目的明确的笃定神情,步履快而稳。他们似乎体内自带导航,清楚地知道每一条路径、每一个时间点自己该出现在何处。蓝漱玉跟着室友,努力记着路,却只觉得那些相似的建筑和岔路在眼前打转,像一座精美的迷宫。
食堂大得像个候车厅,窗口林立,食物的香气混杂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选择多到令人无所适从。李悦和周婉婷轻车熟路地奔向卖煎饼果子和豆浆的窗口,另一个叫孙静的女生则去了西点区买牛奶面包。蓝漱玉犹豫了一下,最终排在了人最少的一列后面,买了一个最朴素的白馒头和一碗白粥。她端着餐盘,在喧闹拥挤的食堂里寻找室友的身影,感觉自己像一滴即将滴入油锅的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撞到人或打翻东西。
找到位置坐下后,周婉婷看着她餐盘里的东西,夸张地眨眨眼:“你就吃这个呀?这里的培根煎蛋和虾饺可好吃了,能量充足才能应对早读课老王的突击默写哦。”
蓝漱玉捏紧了手里的勺子,笑了笑:“嗯,我早上习惯吃清淡点。” 真实的理由是,煎饼果子的价格够她在县城中学食堂吃两顿丰盛的午饭。她小口喝着粥,馒头嚼在嘴里,有一股发粉的甜味,却莫名让她想起老家灶头上,母亲用老面发酵蒸出来的、带着碱香和微酸的大馒头。那才是她习惯的、能喂饱乡愁的味道。这里的食物精细,却隔着一层。
早读课在高一(三)班教室。教室宽敞明亮,桌椅崭新,多媒体教学设备一应俱全。黑板上方挂着红色的校训:“嚼得菜根,做得大事”,沉甸甸地俯视着每一个人。同学们陆续进来,大多彼此熟稔地打着招呼,或讨论着昨晚的竞赛题,或交换着最新的英文原版杂志。他们的谈话里夹杂着一些蓝漱玉听不懂的词汇和名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她按照贴在门上的座位表,找到自己的位置,在中间组第四排。同桌还没来。她拿出语文书,假装专注地读着,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描着周围。前排两个女生在分享一副耳机,低声哼着流行的英文歌;后排几个男生在争论一道物理题的几种解法,语速快得像在吵架。她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间谍,拼命想收集情报融入环境,却连密码本都找不到。
上课铃声再次精准地响起。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男老师(后来知道是班主任王老师)拿着花名册走了进来,教室瞬间安静。点名开始了。
“陈默。”
“到。”
“董轩。”
“到。”
……
每一个“到”字都清晰、干脆,带着省城学生特有的某种标准口音和底气。
“蓝漱玉。”
她心里一紧,赶紧应声:“到。”声音出口,才发现比自己预想的要微弱沙哑,还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乡音尾调。周围似乎有极轻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停顿,像唱盘卡了一下。没有人回头看她,但她脸颊却微微发烫,仿佛被无形的目光扫过。
点名在继续。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闪了进来,没有喊报告,只是径直走向她旁边空着的座位。动作算不上慌张,甚至有种奇异的从容,但确实是迟到了。
全班的目光,连同班主任严厉的视线,都聚焦过去。
那是一个清瘦的男生,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蓝白校服,却好像穿出了不一样的感觉——更松垮,更…不在意。他额前的黑发有些凌乱,遮住部分眉眼,脸部线条利落,嘴唇抿成一条淡淡的直线。他对所有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也没有看身边的蓝漱玉一眼,只是沉默地坐下,拿出书本。
“简拾,下次注意时间。”班主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例行公事地提醒了一句,并未深究,便继续点名了。
原来他叫简拾。蓝漱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就是她的同桌。她不敢侧头仔细看,只用余光和全身的感官捕捉着他的存在。他身上没有食堂的油烟味,没有甜腻的香水味,甚至没有新书本的油墨味,只有一种极其清淡的、像是被风吹透了的、微凉的皂角清气,或者…只是一种错觉。他坐下后,就维持着一个微微侧向窗外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自带结界的雕像,将教室里所有的嘈杂和关注都隔绝在外。
他的存在,反而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点点。因为他的“异常”和彻底的“静默”,让她意识到,这个看似铁板一块、人人遵循着完美节奏的新环境里,似乎也存在着别的频率。虽然那频率冷硬而疏远,却莫名让她感到一丝…不是亲近,而是某种程度上的“同类”感?或许只是因为,他们都显得与这里炽热的、目标明确的主流氛围,有那么一点格格不入。
早读课开始了,教室里响起一片朗朗的读书声。蓝漱玉努力跟上大家的节奏,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旁边的简拾,书本摊开着,目光却落在窗外不知名的远处,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诵读的声音。
在这片由标准口音、流利英语、密集知识点和明确未来规划所组成的、高速运转的洪流里,他们两人,一个因为跟不上而沉默怯懦,一个因为置身事外而沉默冷冽,像两颗被遗忘在河床底部的、沉默的石头。
蓝漱玉偷偷瞥了一眼窗外。天空是高远的湛蓝色,城市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而坚硬。这个世界巨大而喧嚣,正以固定的轴心隆隆转动,而她,才刚刚找到一个小小的、安静的、或许同样倾斜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