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幅被按下静音键的油画。所有的色彩——远处楼宇的灰蓝,天空垂死的橘红,水箱锈蚀的褐斑——都还在,却失去了声响的支撑,变得扁平、虚假、毫无生气。耳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尖锐,持久,像一根冰冷的钢针贯穿她的颅腔,将内部与外部彻底隔绝。
蓝漱玉蜷缩在天台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像一只被车轮碾过、侥幸未死却内脏俱碎的小动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着破碎的风箱,短促,尖利,带着嗬嗬的杂音,却总也吸不进足够的氧气。窒息感如影随形,肺叶委屈地挤压着,抗议着这种无效的痉挛。
眼泪不是流出来的,是涌出来的。滚烫的,咸涩的,毫无章法地纵横肆虐,迅速浸湿了膝盖上那片单薄的校服布料,留下深色的、羞耻的泪痕。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疼痛来对抗另一种更庞大的、无处倾泻的疼痛,喉咙里压抑着呜咽,变成一种类似小兽哀鸣的、破碎的咯咯声。
为什么?
这个词在她空茫茫的脑海里疯狂撞击,却找不到回音壁。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又亲手掐灭?为什么真诚换来的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表演?县城的底色就如此不堪吗?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勉强容忍的错误吗?
沈梦那张带着浅笑的脸,此刻在脑海里扭曲、变形,和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打量的目光、那些礼貌而疏远的拒绝融合在一起,变成一张巨大无比的、嘲讽的网,将她紧紧缠裹,越收越紧,勒入皮肉,渗入骨髓。她无处可逃。
这空旷的天台,这高处的风,成了她唯一能喘息的囚笼。她把自己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缩小存在感,就能从这令人绝望的羞耻和痛苦中坍缩成一个点,最终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灼痛和一阵阵生理性的抽噎。颤抖稍微平息,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和麻木。耳鸣声渐渐消退,世界的其他声音像潮水一样缓慢地重新涌入——风声,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楼下篮球场隐约的拍球声。
这些声音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意识到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何等狼狈的崩溃。一种新的、冰凉的难堪漫上来。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眼眶红肿,视线模糊。她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拼凑起自己,至少是表面的平静,然后才能有力量走下这片高地,重新回到那个让她窒息的人群里去。
就在视线逐渐对焦的瞬间,她的血液仿佛再一次凝固。
在天台的另一端,靠近水箱阴影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他背对着她,倚靠着锈迹斑斑的栏杆。蓝白的校服被风吹得鼓荡起来,像一面孤独的、随时可能挣脱的旗帜。夕阳最后的余晖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却丝毫无法融化那份与生俱来的冷冽。黑色的发丝在风中扬起,又落下,有种不受拘束的野性和…寂寥。
是简拾。她的同桌。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她刚才那番丢人现眼、歇斯底里的崩溃,全然落入了他的眼中?
巨大的恐慌和羞耻瞬间攫住了蓝漱玉,比刚才被沈梦话语刺伤时更甚。在无关紧要的人面前暴露脆弱是一种难受,在这个冷漠的、如同冰山一样的同桌面前彻底失态,则近乎一种社会性死亡。她宁愿被任何人看见,也不愿是他。
四目,就在这充满暮色的寂寥天台上,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他的眼睛很深,像两潭望不见底的寒水,里面没有好奇,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没有任何重量,却让她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或许更短。
随即,他的视线极其自然地、没有任何停顿地,从她泪痕狼藉的脸上移开,重新投向远处那片正在被夜色吞噬的城市天际线。整个过程,他没有改变姿势,没有开口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一阵很快就会散去的风,一个不值得投注更多关注力的干扰项。
这种彻底的、毫不在意的忽视,没有带来预想中的难堪加剧,反而奇异地给了蓝漱玉一丝喘息的空间。他没有投来任何形式的审视或询问,这让她濒临爆炸的羞耻心,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蜷缩的角落。
她慌忙低下头,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试图抹去所有崩溃的证据,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然后,她听到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是走向她,而是走向天台入口的方向。
她不敢抬头,只能用余光感知。那双洗得有些发旧的白色运动鞋,从她身边几米外的地方,平稳地走了过去。没有停留,没有迟疑。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
世界重新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越来越重的暮色。
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席卷而来。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风更冷了,吹在她湿漉漉的脸上,激起一阵战栗。
又过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慢慢平复到可以思考的程度。她必须下去了,晚自习的铃声很快就要响起。
她撑着发软的双腿,挣扎着站起来。视线下意识地扫过刚才简拾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目光却被自己脚边不远处的水泥地上,一个微小的反光点吸引住了。
她迟疑地走近。
那不是反光点,是两样东西。
一把略显陈旧的、银色的钥匙。下面压着折叠起来的两张纸币,面额不大,却足够在食堂吃一顿像样的晚饭。钥匙和钱的下面,似乎还垫着一小片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她蹲下身,手指有些发颤地拾起那片纸。白色的纸张边缘粗糙,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瘦削冷硬,一如写字的人:
「天台钥匙,我的秘密。」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符号。像一道简洁的指令,又像一个冰冷的馈赠。
蓝漱玉紧紧捏着那片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上面微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清冽的皂角气息。她看看手里的钥匙和钱,又抬头看向简拾消失的那个楼梯口,最后望向这片空旷的、逐渐被夜色笼罩的天台。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心脏。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和羞耻,里面混杂了震惊,困惑,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敢确认的暖意,以及更深的茫然。
他看到了。他什么也没说。他却留下了这些。
这把钥匙,是邀请?是施舍?还是另一个更大的、她无法理解的世界的冰冷入口?
风声呜咽,掠过空旷的天台,像是在低语着一个无人能懂的秘密。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她模糊的泪眼中,融化成一片冰冷而璀璨的光海。
她握紧了手中冰凉的钥匙,仿佛握住了一根通往未知寂地的、沉默的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