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种无声的侵蚀,像潮湿角落里缓慢蔓延的霉斑,先是洇湿一片,然后深入肌理,最后瓦解整个地基。在启东中学这片看似繁华鼎盛、实则壁垒森严的钢铁丛林里,蓝漱玉像一株被误移植的脆弱植物,水土不服,日渐枯萎。
沉默和观察成了她全部的日常。她看着周围的人群形成一个个自然的小团体,像水银落地,自然而然地聚合,彼此之间有着看不见的引力。她们分享零食,挽着手去厕所,课间头碰头地分享手机里的搞笑视频,周末相约去逛她从未听说过的商圈。那些笑声清脆、自然,像玻璃珠碰撞,落在她耳中,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维度的回响。
她尝试过靠近,像趋光的飞蛾,但每一次笨拙的试探,换来的要么是礼貌而短暂的回应,要么是直接被忽略在更热烈的谈话之中。她插入的话题总是落不到点子上,她试图分享的县城趣事,引来的只是几声敷衍的“哦”和“是吗”,然后话题迅速滑向她们更熟悉的明星八卦或最新潮牌。她的存在,像一段错误的代码,无法融入任何正在运行的程序。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无边无际的孤寂彻底吞没时,一束微光,像是怜悯般地,投注到了她身上。
是坐在她斜前方的女生,叫沈梦。一个名字和她的人一样,带着点朦胧温柔意味的女孩。她不像周婉婷那样耀眼夺目,也不像李悦那样活泼外放,她成绩中等,说话轻声细语,脸上总带着一种似乎能理解一切的、浅浅的笑意。
第一次搭话,是在一节沉闷的政治课上。蓝漱玉的钢笔突然没了墨水,焦急地甩了甩,几点微小的墨渍溅到了摊开的笔记本上,像绝望的泪痕。她窘迫地翻找笔袋,却发现所有的笔都写不出字了——她忘了提前检查,这是她在县城养成的坏习惯,总能在同桌或前后桌那里轻易借到。
就在这时,一支通体淡粉色、笔帽上有个小小樱花挂坠的中性笔,从斜前方悄悄递了过来。蓝漱玉抬头,对上沈梦回过头来的视线,那双眼睛弯弯的,带着善意的提醒。
“先用我的吧。”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谢…谢谢。”蓝漱玉接过那支还带着陌生人体温的笔,指尖微微发颤。那点微弱的温暖,在那一刻,被无限放大,几乎灼痛了她。
从那以后,沈梦似乎对她多了几分留意。会在去食堂时顺便问她一句“一起去吗?”,会在发下作业本时帮她传过来,会在蓝漱玉又一次因为听不懂某个省城流行的梗而面露茫然时,低声给她简单解释几句。
这些微不足道的举动,对蓝漱玉而言,却是溺水之人抓到的浮木,是沙漠旅人望见的蜃楼。她几乎是带着一种感恩戴德的、惶恐的心情回应着这份“善意”。她开始主动和沈梦说话,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水果分给她,帮她擦桌子,值日时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她像守护一个易碎的梦一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段突如其来的“友谊”。
沈梦似乎也欣然接受了她的靠近。她们会一起去图书馆自习——虽然更多时候是沈梦在看言情小说,蓝漱玉在啃难题。她们会一起在操场上散步——虽然话题常常是沈梦主导,抱怨着父母的唠叨,或谈论某个隔壁班的男生,蓝漱玉只是安静地听着,适时点头。她们甚至周末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小书店——沈梦轻车熟路,蓝漱玉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连呼吸都放轻了。
蓝漱玉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终于被接纳了。虽然这段关系里,她始终是仰望的、追随的那一个,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但她宁愿忽略这种不平衡。能有人并肩走路,能有人听自己说几句话,哪怕只是单向的倾听,也足以驱散那蚀骨的寒冷。她甚至开始模仿沈梦的一些小习惯,比如她也去买了一本带锁的日记本,虽然里面大多是无处倾诉的惶惑;比如她学着沈梦把纸巾折成小小的方块放在校服口袋…
她贪恋这点虚假的温暖,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贪恋火柴光里的幻象,明知短暂,却忍不住一次次擦亮。她告诉自己,这就是朋友了吧?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她终于有了一点点羁绊。
然而,蜃楼终归是蜃楼,再美好,也经不起真实目光的凝视。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蓝漱玉觉得有些头晕——或许是昨晚熬夜太晚,或许是连日来的心理压力导致。她跟体育老师请了假,想提前回教室休息一下。
教学楼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阳光透过走廊窗户投下的长长光柱,里面尘埃飞舞。她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快要走到教室后门时,她听到了里面传出的谈笑声,是沈梦的声音,还有另外两个平时和沈梦关系也不错的女生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不想立刻进去打扰她们。或许,她心底还存着一丝卑微的念头,想听听她们私下会谈些什么,会不会…提到自己?
她悄悄靠近虚掩的后门。
“……哎呀,真的受不了她,那股子小家子气,”一个女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鄙夷,“上次给我那个苹果,皱巴巴的,一看就是放了好久的,还好意思拿出来。”
“就是,”另一个声音附和道,“跟她说话累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反应又慢半拍,像个木头人。梦梦,也就你心好,还愿意搭理她。”
蓝漱玉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她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她以为带着救赎意味的、温柔的声音——沈梦的声音。那声音此刻听起来,轻快,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优越感,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她最毫无防备的软肋。
“蓝漱玉啊?你说她,”沈梦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我是看她可怜,一个人缩在那里,怪尴尬的,才勉强跟她做做样子的。不然谁受得了啊?”
轰——
世界的声音骤然被抽离。尖锐的耳鸣取代了一切。教室里的谈笑声还在继续,却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磨砂玻璃。蓝漱玉僵在原地,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彻底的寒意,比深冬的北风更刺骨。
原来不是善意,是施舍。
原来不是友谊,是表演。
原来她小心翼翼守护的、视若珍宝的关系,在对方眼里,只是一场打发无聊的、带着俯视意味的“角色扮演”。她所有的讨好,所有的感激,所有的卑微的欢喜,都成了印证她“可怜”和“尴尬”的笑话。
那根一直紧绷的、名为“坚强”的弦,终于彻底崩断。不是无声的断裂,而是在她颅内引发了一场天崩地裂的海啸,摧毁了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堤坝。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仿佛怕惊动什么,又或者,是身体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控制能力。
转身,她朝着与教室相反的方向,机械地、却又用尽全身力气地跑了起来。
走廊的墙壁像模糊的流影向后退去,那些“嚼得菜根,做得大事”的标语变成了嘲讽的符号。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真相,逃离这个她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融入的世界。
楼梯,一级,两级…肺部的空气被挤压得生疼。阳光在楼梯拐角处的窗户里刺眼地晃动。
然后,她看到了通往天台的那扇沉重的、通常被锁死的铁门。
鬼使神差地,她冲了过去——仿佛那扇门后,是这个世界唯一可能存在的、能够容纳她破碎不堪的情绪的真空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