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首席女高音的心中常常涌现出一股怒火,一种强烈的怒火,有时候几乎要把整个世界都焚毁了。克制着这怒火不将整个世界焚毁的原因是她对社会地位的孜孜追求,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东西。

    这段日子以来,卡洛塔几乎经历了各种形式的恩断义绝。观众嘲笑她,认为她面目可憎唱功极烂,剧院方面想方设法和她解除合约,她的保护人们,有头有脸的公爵和银行家视她为耻辱,纷纷弃她而去。她几乎生了一种心病,病着的时候常做噩梦。在歌剧院那雪白的灯光下,她无数次地又唱起玛格丽塔,每一次临近到“那缥缈神秘的旋律在我孤独的内心中萦绕徘徊”,那喉咙里每一次发出的都是癞虾蟆的叫声,呱呱声和她的心跳响如惊雷,在胸膛里鼓噪,从她的喉咙里跳出来一只陌生而丑陋的癞虾蟆,她发狂地在梦里几乎要抓破自己的喉咙,无法想明白这赐给她一切,从不出错的喉咙怎么会在那晚出问题。

    ——咚咚的心跳和不住的蛙噪交织在一起,在一个又一个的黑夜里,卡洛塔梦到自己还蜷缩在三等车厢里,老鸨如旧时陪媪般监视着她们几个结伴的西班牙女子......转而是狄比尼经理审视着她:“音量竟然也这么好,这么响亮,有力,这是天生的才能。”其实是在巴塞罗那的酒馆里,为了压住酒馆的噪音而练出来的嗓子马达......波利尼经理惋惜地说:“我们会把你捧为女高音首席。你之前怎么会在那家唱对句出道,这太可惜了!”在那以前,她还在巴塞罗那的小酒吧里当过陪舞,在巴黎露天广场唱过艳曲......某位有头有脸的公爵充当她的保护人,他喜欢她身上的“异国风味”,炫耀她西班牙女子式的腰身,西班牙女郎的头发,甚至炫耀她那略带彪悍的个性时,神气骄傲得像缪塞在《你可曾在巴塞罗那见过?》提到他那美丽的西班牙女人:“你可在巴塞罗那见过......那就是我的情妇,我的母狮。”她感觉自己像被当成一件有异域风情的饰品,一头有奇珍血统的母狮在展览,引得大家啧啧称奇。

    她总是有那么一种冲动,蜷缩着手掌然后击出一拳在公爵脸上的冲动,但是为了自己所追求的稳定的社会地位,她总是忍耐着蜷紧了拳头——卡洛塔已经付出了太多努力,她没法毁掉这一切,让它付诸东流。作为异国女子,特指当时来自西班牙、意大利和东欧的女歌手们,常常被视为“有天赋但粗鄙”的对象,为了融进巴黎的艺术界,精通法语和沙龙礼仪是必要的,她以她出色的天赋驾驭了法语咏叹调,古典,新歌剧风格还不够,如何胜任查尔斯·古诺、朱尔·马斯内和乔治·比才的歌剧女主都不够,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受控于宫廷和赞助商的歌剧院,想要攀爬到首席,必须要有有影响力的“保护人”,她游刃有余地笼络公爵、外交官和银行家,让他们为她赞助,在衣香鬓影和觥筹交错里,她渐渐地忘记了故乡巴塞罗那的满目荒凉——到处是罢工,到处是暴动,多少和她一样窘迫的贫民逃离巴塞罗那,前往巴黎和马赛谋求新生活。

    这个表面上冷若冰霜的女子,似乎高傲得不近人情,其实她和她的同族女子那样,拥有比别族女子强烈十倍的感情,但是那情感由于一个更大的目标,目前被隐匿在西班牙女子常披的黑色丝绸长披巾下,那种西班牙女郎独有的强烈热情服务于一种更大的热情——我要离故乡,离过去的处境越远越好,远到贫穷不会再次淹没我的肩膀,把我的心灵吞噬得干干净净。

    但这一热情被一盆现实的冷水泼灭了。现实是女高音卡洛塔在不久前的节目口吐癞虾蟆,如山的债单压到她圣福布大道光荣街的住所里,她赖以生存的工作岌岌可危,经理要和她解约,她的保护人们和她断绝关系。除了这套小房子,她几乎一点积蓄也没有,为了圣日耳曼区的入场券,她每年要砸十几万法郎在服饰上,不仅没有积蓄,甚至还欠债,这开销对于圣日耳曼区的交际花来说并不稀罕,稀罕的是她“断供”了,如果仍旧如此,紧接着她不得不出卖这套小房子,失去目前的住所,以谋求生存。

    这个意志强烈的西班牙女子一度感到幻灭与绝望,随即不断地捏着当初那封信,上面用血红的墨水写着:“如果你坚持要出演今晚的玛格丽塔,你将遭遇意想不到的事情,经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她怀着强烈的自信,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真的应允,她翻来覆去那几封可怕的威胁信,咬牙齐齿地憎恨克莉丝汀·戴伊,她总感觉那女人剑指首席之位,尤令她感到不安与威胁的是,克莉丝汀在取代自己演出后,观众夸赞她感情细腻而又具备灵气,这话好像毒针一样扎在她的心尖,就像所有知道自己优点而自傲的人那样,卡洛塔也拥有那样的人不会有的优点,就是她也明确的知道哪些缺点属于自己的。

    音乐具备一种情感,但是卡洛塔无法赋予音乐那样的密度与强度。她的优点在于音域和准确性,她可以轻松驾驭横跨几个高度的八度音,她的高音区明亮而锐利,High C能够振碎玻璃,《唐璜》里的女高音简直如女战士一般令人震撼,中音区爆发力强,低音更难得,俗话说,高音容易低音难,她最难得的是潜入低音区时声音依旧稳定而扎实,她的降半音令好友安安都无比佩服。对于这台高性能的机器来说,技巧也不是难事,在《魔力小提琴》中,她举重若轻地炫出自己的断奏音,那些跳音、颤音和连奏令人瞠目结舌,最难高度的高音、混音、合音她都拿捏得当,她可以驾驭古往今来一切音乐歌剧大师们的杰出作品,她的演唱曲目和种类跨度极大,从未唱错过一个词,跑过一个调。在她的心中,自己的喉咙是一台有序运转的机器,一个老天赐予她脱离难堪处境的礼物,可是哪怕一次,饰演奥菲莉娅或者朱丽叶的时候,这位号称全巴黎第一女歌唱家的女人,都无法在自己的歌声里赋予任何动人心魄的情感,她的演唱变成了纯然的炫技之作。卡洛塔并非一无所察,有时她也会默默低声自问:“难道......难道我胸中的感情真的干涸至尽了吗?”可是无论如何,每次歌唱,那感情都没有自然地顺着喉咙喷涌而出,取而代之的是浮士德悲剧之夜,一只丑陋垂涎的虾蟆跳了出来。

    她严重地生了心病,疑心自己的嗓子哪里出了问题。在家里,她从早上就开始含硼酸水,之后戴上丝巾,禁声以保护嗓子,不断雾化缓解喉咙的问题,女仆端来的东西她只饮用温水,中间穿插着含片,求助喉音医生,实际上她为了保持嗓子的机能,已经这么做很久了——不碰牛奶和酒精,生怕生痰和充血,任何热的炸物,冷的冰淇淋和辛辣的胡椒大蒜等等,她都一点不碰,她爱护自己的嗓子如爱护一个神龛,从来不会为了一时尽兴而放纵一回,这种苛刻的生活简直如同修士一般。她每回觉得养护得差不多了,就开始试音,每次都因为恐惧那呱呱的叫声而无法再唱下去。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失声了,惊慌失措地怀疑克莉丝汀和自己的种种对手,觉得她们陷害了她,又疑心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本事。

    她受到的刺激是剧院新经理阿曼德·蒙沙曼登门拜访,他委婉的表示这回她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不能再推脱,该认真考虑解约的事情了。所有的结局,天旋地转的坠在她发晕的脑袋里,卡洛塔想到欠债入狱,抵押这座仅有的小房子,又沦为街头卖唱的处境,她想到接生院,想到嘉布遣会医院,想到玛丽-泰蕾丝诊所,想到硝石库流民习艺所,想到里面那些可怜女人的命运,越想那未来好像越黯淡。不由从疑心喉头出血到真的大脑充血,她愤怒地说:“有人在害我,克莉丝汀·戴伊想要害我到什么地步?”她竟然又低声下气地请求经理再次考虑。

    阿曼德·蒙沙曼不耐烦地说:“卡洛塔,你现在还有什么价值?现在外面的人都在讨论你没有唱功,没有感情,而且还闹出了那么大一出丑闻,再继续用你,我们图什么?”卡洛塔咬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自己的愤怒:“经理,我的下一场演出一定会更加轰动,比戴伊那时候,比以往所有时候,我一定不会让你亏本,给我一周,我要自己定曲目。我一定会让接下来的歌剧院座无虚席。”

    阿曼德·蒙沙曼突然微微一笑,然后问:“可是,你还能唱歌吗?”他当然知道卡洛塔的心病,在他的眼里,这个脖子上还系着丝巾,保护喉咙几乎到病态的女人恐怕已经不能再唱歌了,她一直跟经理说肯定是那晚“喉咙出了问题”,可现在看来,她这问题简直是心病。他这句话一出,这个愤怒的西班牙女人眼睛里几乎要喷火,她突然暴起,紧紧地抓着经理的领子,然后说:“给我一年时间,这一年,我一分薪水都不要,但我在的场次,一定让剧院座无虚席,如果我没做到,我自己会走,但你如果不给我这个机会,我毋宁在巴黎歌剧院一头吊死,我要让所有人都恐惧来巴黎恐惧院看戏!我必须要洗刷自己的名誉,弄清楚是谁在整我!”

    这个西班牙女子是在不甚虔诚的天主教氛围里成长起来的,不相信自杀是罪恶,在她成长的年代和阶层里自由思想盛行,反教权和无神论扩散在她那刚烈的心灵里。这位西班牙女郎,从来不相信谁会伸出手来救赎她的命运,她绝不是那类在死前不停地问着我的神,我的神,为何离弃我的女子,她从来只相信自己是自己的主宰,除此之外谁都不能主宰自己的生命,自己所想要的一切只能凭自己的双手挣得!

    蒙沙曼被这话弄得悚然,但是又听她说这一年一分薪水不用开,终于答应了这件事。当听到她愤怒地质问谁在背后捣鬼时,他又掏出两封信件,署名是O.G.,他说:“我请你死也要死得明白些,不要打击剧院的生意,这也算是造福大众了。这个人就是在背后造乱的人。”

    她抢过信件,几乎一目十行地看起来,是恐吓信里那熟悉的红色字体,上面赫然写着:“......据我所知拉·卡洛塔唱歌毫无起伏,平淡无味就像漏水的喷头一样,像她这样的歌手只适合在‘表演者’‘雅克金’这类的街边咖啡馆里卖唱......”她看到这个人为克莉丝汀·戴伊的才华而倾倒,希望她再次出场,并且署名自己是歌剧魅影,她不由得说:“歌剧魅影?索瑞丽她们每天叫嚷的那个传言?”她又读另一封信,上面提到:“.....卡洛塔的表演依旧平淡无奇,没有什么进步。......”她愤怒地几乎要跳脚了,蒙沙曼一边补充说:“这个人的手段诡异得很,没人拿他有办法,他全力要推克莉丝汀·戴伊上台,并且还向我们索要巨款。”

    “给我时间!”她看完了信件,坚定并且严厉地看着蒙沙曼,那眼中简直怒火燎原,这个精力充沛的西班牙女子找到了复仇的对象,然后大声说:“我要找到他,并且把他撕碎!给我一周,我来选定曲目,我一定不会让你亏本,我不仅要洗刷自己的名誉,还要向对我这样做的人奉还复仇!”她有着西班牙女郎所典型的一切,那种煤玉一样乌黑发亮的头发,以及强壮的身体和天生的好面色,那金色的皮肤以及两颊因为愤怒而点燃了两晕酡红,好似生了肺病一般,那是天才特质——肝火旺盛!那眼睛里闪烁着斗士一般的火焰,好似找准了红色的公牛那样绝不肯撒手!她就像西班牙盛产的硬丝绒那样,人们以为那漂亮的丝绒肯定是柔软的,就像热那亚丝绒那样,可不料这西班牙硬丝绒既硬朗又强烈,没有什么能把她撕裂!蒙沙曼被那眼神吓了一跳,赶紧说有事,连忙地离开了,心里却希望她根本不要病好,最好别来把事情弄得更乱,但事与愿违。

    以前老人都说,世上只有西班牙女人毒药魔鬼附身还能还能走路,这话不假,西班牙女人和克里奥尔女人素来以体质好而著称,知晓了复仇的目标后,这位性格刚烈的异国女郎就好像在脖上写下“Abracadabra”那样遽然痊愈,燃烧在这个冰冷女子心中的感情是强烈的愤怒,她得时刻控制着才能不把周围的一切都击碎并且焚毁了,她常常在屋里拿着水杯踱步,然后眉头紧紧地拧结着,突然把水杯砸个粉碎,又常常露出心神不宁的焦虑表情,或者是突然的一声冷笑,这让她的女仆吓得不轻。

    这段时间,她低声下气地恳求她过去的那一堆朋友来她的剧场,承诺那是她的复活之夜以及复仇之夜,越是态度卑微,越是低声下气,她心中的耻辱就越发浓厚。这种耻辱感已经伴随她走过二十年,她其实非常以自己的低微的出身为耻,有时别人问起,她几乎不愿意甚至是痛恨提起自己在西班牙的家庭,这种耻辱一度被当时巴黎风行的异国热所抵消,当时社交场合和舞台流行着对异域风情的迷恋,因为她西班牙的出身,反而被推为焦点。她的保护人们不断拿她展示及炫耀那种西班牙特色,津津有味地提及那些摩尔式的建筑,摩尔人的遗风,那些浪漫的异教徒,塞维利亚王宫,美丽的瓜达尔基维尔等等,其实她听了毫无触动,因为她不是安达卢西亚地区的人,巴塞罗那很少他们所提及的摩尔风味,那是时间与空间上都遥远的一段传说,她听了毫无亲切之感,只是作为他们好奇的异域一份子,站在那里微笑。他们提起她的前辈玛丽亚·菲莉西亚·加西亚,也就是玛丽布朗夫人,要她唱缪塞所赞扬过的前辈的杨柳之歌,展示共同的西班牙特色,当她唱起“Assisa a'pièd’un salice”,她的心灵中最幽微最不为人知的角落便涌现出一股无人能解的耻辱与强烈的抵触,耻辱,强大的耻辱侵袭了她的心灵,尽管大家都为她拍手叫好。

    由于她歌声出色,她的地位渐渐地提高,她的保护人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尊重,让她像一位艺术家那样高傲地举止,武装自己装满了耻辱的心灵,当然别人看她觉得更理所当然,因为西班牙女子的特色就是高傲,大家觉得这情有可原。可实际上,她的心理却不为人所知,在那冷冷的女歌唱家外表下,一旦感到丝毫不尊重,她的心里便像装满了烧沸的热血,把她伤得更加痛苦。为了对经理的承诺,她再次低声下气地请求昔日的好友以及保护人们前来捧场,那份耻辱再次塞满了她的心灵,她变得非常痛苦,只是由于强烈的愤怒,她渐渐地忽略了这种耻感。

    走到了这一步后,过去的种种事情都成为她的耻辱,为了摆脱掉耻辱的处境,卡洛塔将不择手段。

    一周后,巴黎歌剧院的女皇返回了她不再忠实的听众身边,看客们感到好奇,这个之前嘴里吐出癞虾蟆的女高音怎么还有脸回到这里,她背负着强大的耻感和种种的丑闻,又将唱出怎样的声音?在首席女高音归来的第一场演出中,充满兴味与恶意的观众坐了满席,几乎是座无虚席,由于前段时间那个对他们来说有些好笑的丑闻,女高音演唱之即嘴里跳出癞虾蟆,并发出蛙叫,大家都在等她继续出丑或有新的表现。

    她唱得观众耳蜗都沸腾,大脑都充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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