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卡洛塔一刻都没认为过这耻辱之地是令人留恋不舍的故乡，她的心中从未有过怀恋的情绪，对她而言，这里是她不得不卖笑求生的卑微之地。除了家乡，祖国的别的地方，她都没去过，也不了解。当法国人津津乐道地提到安达卢西亚地区的舞曲，透露着过去时代遗风的修道院，塞维利亚那熠熠生辉的摩尔式王宫，华丽的廊柱和渡槽，塞维利亚围着喷泉，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女孩儿们时，她的心中只有一片极其模糊而陌生的映像，既没有共同感，也没有认同感。再说了，那些地区的人讲的话和外国话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提到巴塞罗那那些古罗马人留下的建筑，她嘴角的线条只会抿得更紧，那是耻辱之地，不是幸福的发家之地。

    原来是这样......这个西班牙女子在大道上，跨进了每一个自己童年时代可望而不可及的店铺，突然意识到只有一个真理，那就是那里面的场所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要有钱，她和其他客人并没有人种之差。每次里面的人看她们的时候，那目光实质好像有人种隔离，好像有天壤之别。金钱是通往一切的钥匙，她在家乡的每一个地方畅行无阻，宽阔的大街两旁每一个高高在上的店铺都不再神秘，不再驱逐他们这些没大人管束的小鬼，而是礼貌地等待卡洛塔挑选消费。

    哦......原来这一切是这样。卡洛塔好像参悟了什么奥秘那样，意识到这个世界运转的所有奥秘。她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所追求的一切是正确的，她想要的东西越来越明确地显现出来，好像天上月亮的形状那样轮廓分明。

    卡洛塔在道路上行走着，她觉得脚都酸了。最后，公墓显现在眼前，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漆黑的墓地，大门紧闭着，以防流浪者和窃尸实验的人，旁边站着守墓人。在那里，埋葬着她的母亲，她不知道她合葬在哪里，估计也没有名字。卡洛塔再次做出了不理智的举动，她心头有一种热血，凭着昔日做舞蹈演员的灵巧，她从侧边墙悄悄地翻进去，为了不发出响动，她甚至把鞋子脱掉，因为那鞋子也妨碍她攀爬。灰尘把她的衣裙蹭得很脏，要是在巴黎的她绝对不屑于这样做，可在巴塞罗那，没人知道她是圣日耳曼区的社交名流。她低着头，看着一块块的墓地，凭着月色，她看到这些合葬的人们没有姓名标记，她的嘴唇越咬越紧，觉得母亲这一生是白白地操劳了，死后除了泥土，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像一场历经周折的梦那样......

    她想起很多，想起孩子时代为了不合身的鞋朝母亲大吼：“既然这么穷，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穷人还要生孩子，不就是送孩子来受苦吗？”她紧紧地捏着卡洛塔的耳朵，拖她过来，凶狠地说：“我生你下来，就是为了你给我帮忙！你想要我累死吗？”卡洛塔大吼着：“穷成这样就不该把我生下来啊！”冥冥之中，她感到自己的命运非同寻常，从那时起，她就意识到自己和那些玩伴们不一样，不是要延续父母的命运。在本教区的教堂里，她的歌声总是那么嘹亮，在少年唱诗班里，总是让她站最前排，在每日的弥撒里，也叫她领唱。卡洛塔意识到自己有才华，但是被这样的家庭拖累了，她一定会被这样的家拖死的......终日忙碌，却什么东西都做不出来，什么东西都没攒下，仍旧穷困得令人眉毛皱成一团。青春年华，富有阶层的小孩什么都不用忙碌，身上总是鲜艳的罩衫，他们的父母也总是坦荡而开朗，不因生计这种低俗的事情而皱眉。但是母亲总是在毫无意义地在生存线上挣扎，一年下来，钱没能攒下多少，还要给那个罕少回家，好吃懒做的父亲。他的拳头一举起来，她每次都弱弱地服从了，老实地把钱全部交出去，没有一点钱留下来为卡洛塔的未来考虑。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才华能使自己成为红极一时的歌手，但是供她展示的舞台袖珍如针尖的面积。

    她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王侯贵胄之家，一生来就拥有一切，在蔷薇的庭院里无忧无虑地歌唱着，身边的人都老老实实地鼓掌。但是每次醒来都是和母亲挤在一起的狭小床房，她被那样卑俗脏污的处境气得要死，最气的是她总是不准备反抗爸爸，不准备带着她远走高飞。每次她说，自己要当歌手，母亲严厉的眼睛就说：“你只能给我帮忙！别去想那些天马行空的事情！”对话变成了无意义，简直没有沟通的余裕，哪怕只是要求她不要那么老实，不要把所有攒下的钱都如实给那个愚蠢的爸爸，自己藏着一点以后做打算，她都好像某种没有智慧的迟钝动物，完全听不懂卡洛塔的话那样。最愤怒的时候，卡洛塔竟然朝着母亲大吼：“你是猪吗？猪也不会睡得那么脏污，任由自己的处境一天比一天更差，你听不懂人话吗？不要再把钱给他了，我的未来呢？你未来怎么办？”对于利己的事，母亲像只迟钝的动物，可碰到怒骂，母亲便像只愤怒的兽，爆发出西班牙女子那种特有的怒火，狠狠地责骂卡洛塔。

    周围的人们像懵懂的兽，明明身处这样糟糕的环境，还延续着父母的道路。卡洛塔意识得到自己的命运与别人不同，十四岁那年，她背上行囊，决定自己另谋出路，要攒钱去首善之地，成为前辈们那样风靡世界的女歌手......那是耻辱的攒钱之路，跳艳舞，在冷漠的广场中心唱歌，在酒吧陪酒。母亲愤怒地说：“你想让我累死吗？但你自己只是出去，甘心做个婊/子！”卡洛塔冷冷地说：“那你就累死吧，不要阻拦我的路！”母亲在她打工的店毫无尊严地和卡洛塔撕扯在一起，导致她被辞退。这样的事情在巴塞罗那总是上演，她总是以为拉·卡洛塔还会甘心于旧日的窘迫命运，延续她父母那微不足道的道路，可是她却毫不甘心仍旧处于这样的处境。卡洛塔说着：“我不要和你一起累死！”她费尽周折到了法国。全新的生活，不识她底细的异国人一下子展开在眼前，没有人知道她有个贫困潦倒的卑微家庭，没有人在她歌唱的舞台前大吼大叫。新的生活开始了，她一次都没回过西班牙，一分钱都没有寄去救济母亲的生活，但她自己每天都在做着当上公爵夫人的美梦。

    卡洛塔自己也坚信，她一分钟都没有怜悯过母亲，一秒钟也没有觉得可怜......因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微不足道的命运。时隔多年后，她对母亲所浮现的感情仍旧是恨意。歌剧魅影骂她：“你不明白吗？卢克雷齐娅失去孩子的时候唱的‘Era desso il figlio mio’，你不能理解吗？一个母亲失去了孩子啊！她肯定悲伤无比，你为什么只有愤怒？”她面无表情地蹲下来，像疯了一样刨着眼前的土地。那话毫无道理，以为这人生都是戏剧吗？所有母亲都像赫卡柏和尼俄柏，失去了孩子就悲伤到发狂？母亲失去了孩子，肯定只会感到愤怒，为什么悲伤？家里失去了一个劳动力。只是和她在酒吧里撕扯不休的母亲气得面红耳赤，大骂她选择了这个职业，她的面容里只有愤怒。卡洛塔无法理解母亲失子的悲伤是什么，她只知道她心里有着强烈的恨意，以及对出身的巨大愤怒。她不断地疯狂地挖着土，挖得好像要挖穿地心那样，累得气喘吁吁。她一点都没去思考如果守墓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怎么办，她只是不停地挖着。她赤着手，连把铲子都没有，最终挖到了一把碎骨头。因为条件有限，这些人甚至没有廉价木棺材，只是麻布一裹丢入墓里。她几乎疯魔了，心里熊熊燃烧的是恨意，好像要把母亲挖出来挫骨扬灰那样。实际上那挖出来的不一定是她的母亲。

    她整整齐齐地挖出一具尸骨，对着那悚人的骨架，她紧紧地抱着不撒手，好像相信那就是母亲。她几乎要把这骨头砸碎成几段，最后她却绝望地紧紧地抓着那骨架。全身都被泥土弄得脏兮兮的，就连脸都被弄脏污了。她用脏污的手擦拭眼睛，却弄得眼睛被脏东西入侵，一下子敏感地流出眼泪来。卡洛塔绝望地哭了，她发现这骨架比她母亲的高大，她母亲的身体那么瘦小，永远是营养不良吸收不好的样子。她手忙脚乱地把那骨头塞回去，自己绝望地用手撑着土地哭泣。她今天总是在哭，她简直要憎恨自己今日为何这么多愁善感。卡洛塔俯身在这片墓坑爬动着，眼泪润进漆黑的土地里，再次失去了踪迹。她又慌慌张张地继续刨着别的墓坑，寻找那个最憎恨的人可能在哪里。她相信那种强烈的恨意一定使她们之间有某种特殊的联系。但事实就是在这绝望的夜晚，这偌大的墓坑里，她好像失去了和她最强烈的那种联系，所有的一切，恨，愤懑，不公，憎恶，全部随着她的死，那种情感链接全部消失了，一切都烟消云散，好像她的出生和现在的狼狈都是一场笑话。

    她功成名就了，在巴黎那么闻名，有那么多保护人和爱慕者，穿着华丽的衣服让昔日的邻居都眼热，随便一个戒指就能抵押那么多比塞塔。她闯出了一条路，可当日诅咒她的母亲却到死都没看到她的扬眉吐气，志得意满......她明明可以像孔雀开屏一样在她那认知极低的母亲眼中炫耀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她所拥有的财富地位如此高不可攀，她母亲地位又是如此的低微，不值一提......她会高高在上地炫耀自己的出走是多么正确。但是在筋疲力竭的刨土之后，她只能茫然地抓着一具尸骨，想起过去的每一次争吵与咒骂，想起卢克雷齐娅失子的悲痛欲绝，那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在母亲身上期待到的东西。孩童时期，她无数次的设想，如果她经济更宽裕一些，会显得更爱她吗？会有更多的眼泪而非更多的咒骂吗？每次想到这里，卡洛塔就憎恨自己，明明母亲就是不爱她，为什么她还是执着于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等她不可能的爱？爱，这不可能，卡洛塔从未爱过母亲，从来没有过一刻！可是抱着那具骨头，卡洛塔又意识到这一切是荒谬，所追求的一切全部化作了泡影。她赖以生存的剧院不再承认她是首席，她叫好的观众把她当做小丑，她梦寐以求的公爵绝不可能娶她。她好像光鲜亮丽，身后却是累累的账单和无底的深渊。人们以为这人生是什么？是背着十字架走过了苦路，忍耐了所有的苦痛，就可以由天使带入天堂吗？事实是在各各他，他走完了十四程，最后也只能被钉在十字架上。她所梦想的一切绝不可能来到她的身边。她快要把怀中的骨头捏碎了，她快要陷入疯魔，不停摇晃着那骨头：“你醒来啊，你醒醒啊！我这一切，我现在这样，都是你弄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醒醒啊！都是你非要把我生下来，我才失去了一切，早知道有今天的话，就不要把我生下来啊！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待我！”

    她绝望地哭了，想起一切，想起公爵在虾蟆之夜后弃她而去。公爵绝不可能娶她，因为公爵向来以没有一桩错误婚姻的家族历史为傲。所谓没有错误婚姻，指的就是他的祖上只和门当户对的贵族世家结婚，绝不向资产阶级甚至平民女子敞开大门，低下它们高贵的头颅。她摇晃着那骨头，然后说：“如果我不配享有这一切，所有的一切，你就不该生下我啊！我的歌声，我的才能，我的一切，如果都无法让我够到金字塔上的那一切，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要让我做一场那么久的梦？如果生活只是为了戏弄我，那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又死了？如果你还活着，我拼着一口气，要把我的名字传到世界各地大街小巷，也要让你看看我现在多扬眉吐气。但你为什么把我生下来，又不负责地死了？”她哭了，这个西班牙女子坚强的心灵里好像已经被长久的高温怒火彻底熔断，现在剩下来的全部是碎渣。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但她的精神已经陷入疯狂。所有的眼泪都滴入泥土和骨架上，她对着月亮，紧紧地抱着尸骨，歌唱起世界上最悲切的声音。随着母亲的死，她心中的火焰好像找不到了附着燃烧的东西，随着所追求的一切全部背离了她的身躯。她想到回到巴黎以后的日子，一切都像在炼狱熔炉那样毫无希望......

    那是世界上最痛苦，最悲伤，最华丽的“Era desso il figlio mio”。随着她那水银泻地般的歌声，好像一把利剑猛地插进听者的内心，然后猛地将那心脏切成两半，就像那里真的坐着一个卢克雷齐娅·博尔吉亚，搂着自己儿子的尸体，然后对着月亮哭诉世界的不公。月亮好像也在应和她的悲剧，唱着：“Rio misero!orribil caso!ah!”随着最后一个音符令人悲痛地终止，她几乎实现了舞台上没能实现的状态，也就是她演绎出了不是愤怒而是悲伤的卢克雷齐娅。她抚摸那头骨的时候分明动作和眼神杀气腾腾，可是声音那么可悲，好像再也没有可留恋之物，世界上只残留了毫无意义的一堆碎片。

    那脚步声近了，她以为是自己的疯狂惊动了守墓人，没想到并非如此。在夜深人静的墓地，好像无人被她那响亮的歌声惊动。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仍旧是那厚花边的半边面具，以及那窟窿般的眼睛和修长的身体——歌剧魅影就站在那里。他轻轻鼓掌了，然后说：“完美。心碎欲绝的悲伤以及诚挚无限的爱。我知道你来到巴塞罗那，一定会找回丢失已久的其他感情，其中之一就是对你母亲的爱与悔恨。”

    她突然极其冷血无情，并且冰冷冷地说：“她活着，我也不会给她写信，给她一分钱改良她的生活，因为她自己就只配这样的生活，她天生就脱不了这样的穷命。我不爱她，也不为此感到悔恨，我只是为自己的人生前途而感到悲伤。”

    “你找回了你的幸福吗？”歌剧魅影突然问。

    “那怎么可能呢。”她用一种奇异的声调说。

    “但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顺着这线索找下去吧，我请求你，这是我的请求，唱一遍面纱之歌吧，那答案就在其中。你为你的人生前途而悲伤，我只看到你找到了正确的出口，那背后是一片光明，你尽可撷取你渴望的一切，只要在最后的这个岔路口找到属于你的路，你就完全地超越了我。”歌剧魅影的声音竟然显得有些忧伤。

    那答案就在其中了。卡洛塔凝神看着怀中的尸体，找不到任何答案的线索。在这极度的悲伤中，她提不起任何幸福的情绪唱出一支“正确的”面纱之歌。歌剧魅影的要求就像天方夜谭那样。她绝望地看着那尸骨。他的声音好像钟声那样无法忽略：“在这份爱的悲伤背后，一定有过哪怕一秒甚至两秒的幸福。”

    她绝望地看着月亮，又看看狼藉的墓坑和地上的尸骨，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一刻两刻的幸福......但是那不是在现实里，而是在梦境里，在幻想里。在梦中，她梦到她生活在巨大的城堡里，自己的妈妈是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妃，而她是卡洛塔公主。在那如梦似幻的世界里，她的妈妈锦衣玉食，华服丽裳，从来没有一秒为生计而发过愁，皱过眉，思想总是因为富裕的处境开明而温和，从来没有一秒因为无足轻重的小事呵斥过她，仅仅只是温和地，微笑地注视着她......她那快乐的眉宇总是因为开朗而轻松地舒展着......梦醒来之后，卡洛塔兴高采烈地告诉了她这件事，梦里的她们都有尊贵的地位，不必为任何生计和窘迫的现实而发愁。很罕见地，一缕柔和的微笑从她的眼睛里泻漏出来，好像光的羽毛，那是大人看幼稚的孩子的笑容。于是卡洛塔意识到，自己也曾拥有过那么一刻的幸福。

    在巨大的悲怆中，她突然行动起来，拼命用手挖着坟墓的泥土，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歌唱起了面纱之歌。那声音简直如同天籁，那么幸福的歌声，好像埃博莉公主真的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王子，那强烈的幸福好像迎来了春日的黎明，微微带着一点悲伤，也好像金子那样。除了那点悲伤，歌剧魅影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她的歌声已经到达了完满的境界。他非常安静，非常耐心地听着她的歌声，同时神情也非常专注，好像在欣赏不二绽的昙花。那种眼神会令演唱者心里发毛，但她只是自顾自地唱出心里那微小的幸福之音，无需指引，抵达天堂。那是怎样完美的歌曲啊，那种程度，好像世界上不会再度奏响的仙音那样，让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夺去了。他好像每一根神经都在谛听着，最后他那空空的眼眶里也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他意识到，这就是音乐的最高境界，她再也不需要他的教导了，他或许就是为了这样的音乐而生的。

    唱完之后，她情绪大起大落，由于泪如泉涌，无法控制，一直狼狈地用沾满了泥土的手去擦脸。她整张脸快要埋到泥土里，好像那沉默的泥土能倒映她泪流满面的脸。她几乎奄奄一息地说：“我请你别再折磨我了。”歌剧魅影没有告诉她，守墓人都是他打晕的。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一刻也没忽略过她那幸福里的悲伤瑕疵。他问：“要怎么做，你才能一直保持那样的幸福歌声？要怎么做，你才能获得最大的幸福？”

    “幸福，我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幸福了。”拉·卡洛塔却嘲讽地看着他，好像在说，拜他所赐。

    “你想要什么？我要让你获得最大的幸福，你要怎样才能抵达那幸福？”他心平气和地看着这音乐的缪斯，然后那样子非常认真。

    卡洛塔几乎发疯了那样说：“我要锦衣玉食！我要当德·卢瓦尔公爵夫人！我要让所有人尊敬我，畏惧我，就像苏黎世公爵夫人那样。如果我的那位公爵愿意娶我，我一辈子当个轻松的公爵夫人，穿着漂亮的裙子，随心所欲干自己想干的事，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奴才，所有的人！也许这样我会幸福吧，但这不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吗？！”

    他听了这话，被她的坦诚弄得沉默了，一时间无话可说。巨大的沉默横亘在他们中间。

    过了很久，她平静下来，然后勉强地站起来。墓地安静如死，她低着头，只能听见柏树影子的摇曳。一簇簇深浓的影里，好像蕴着所有未升天的灵，那脚下是她泪水积就的约旦河。可她悲哀又憎恨地发现哪怕在其中行走，死者也不会从中复活。她平复了下来，这个西班牙女子，在模糊的夜色下只能看到她坚强有力的线条，以及那高贵的气概。她的衣服都被墓地的土弄得很脏，但她仍紧紧地盯着歌剧魅影，眼神直勾勾的，眼睛里迸出强烈的火花，简直是火一样的眼睛，天生夜之后那样的眼睛：“好，我还能继续唱下去。我已经学会了，我仍旧能够站在台上。刚刚我不该吼你，你的确是我的老师，你让我重新找到了站回去的勇气。我现在拥有了一切。谢了，有这声音，我至少能混个伯爵夫人。那以后，我就不用唱歌了。”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错愕了，然后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以后就不打算唱歌了？你辛辛苦苦抵达了最高的境界，你却不想要再唱歌了？”

    卡洛塔本来平静下来，又因为他这话火大地说：“你以为我的整个人生斗争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纯之又纯的艺术？我的所有的斗争都是为了提高我的社会地位！如果能够躲在自己的公馆做贵族夫人，谁愿意继续抛头露面，任人点评，让所有的批评砸向我的心灵！到处都是恶意，到处都是批评者，哪怕我的歌声从技术到情绪上完美无瑕，那样的声音也不会消失，那就是我生命中无法继续承受的东西，就像你的每一封警告信。”

    他听了这话，不再错愕了，点了点头，平静地说：“原来这样能让你幸福。好，那就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