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她是在很不舒服的坐姿里醒来的,迷蒙间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火车的一等车厢里,吓得卡洛塔猛地站起来,背后是天鹅绒的靠座,她身前只有一个戴面具的人,一身黑西装,脸上滑稽地戴着面具,头顶带着帽子,他那面具里透出的两只空洞的眼睛令卡洛塔吓得又坐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又做噩梦了,终于想起醒来前的事。那天歌剧魅影一直叫她重唱,最后忍无可忍,卡洛塔也恶狠狠地抱怨:“我饿了,你要不就让我唱到饿死吧!”那声音沉默了,最后桌子中央突然降下了对虾和鸡翅,还有高脚杯装的苏打水,她马上生气地尖叫起来:“我不吃鸡!”那声音故意造孽,叫声持续得好像唱歌剧,那八度音高到震破了玻璃杯,那声音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是看起来更愤怒了,最后他好像也妥协了,给她换了牛小排,她简直无法想象他怎么变出来这些的,不过她真唱饿了,恶狠狠地嚼着牛肉的时候,感觉渗出来的汁在刺激着她,因为嚼牛小排那感觉很残忍,好像在嚼自己的舌头,她今天一天唱得忍无可忍,恨不得盘中的是自己的舌头肉。她的手也捶墙捶门而流血了,吃到后面的时候,她突然低下头,忍无可忍地哭了,眼睛滴到盘子里,润湿了那热腾腾的肉,显得很恶心,她自己又猛地捏着叉子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试图擦拭自己无能的眼泪。

    “你为什么哭了?我又不是要关你一辈子。”那声音突然说。

    这个西班牙女子人生罕见哭泣,她突然站起来朝着天花板大吼:“不是只有你能发现别人的缺点!我当然知道我的声音缺少什么,可我就是做不到,我已经被批评够了!你就让我想怎么唱就怎么唱,那不行吗?”在某一领域出色拔尖的人几乎不是短视的,能骄傲于自己优势的同时,也同样能看到不断扯着自己脚后跟的劣势。她完全理解自己歌声中缺乏感情,这点不需要观众和批评家不停地重申,当她第一次被激发出愤怒时,她如获至宝般将其展现出来,除此之外,她真的再也做不到别的事情了......喜悦,悲伤,畏惧,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种感情赋予歌曲......卡洛塔只是哭了几滴泪,就快速地止住了,她歇斯底里般地说:“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是无能之辈!够了,我都听够了!你的声音尤其刺耳,因为你在告诉我,我连最简单的错误都改不掉,简直一无是处!一个孩子一直尿床,到了十五岁这点都改不掉,所有人都匪夷所思,于是全世界都围上来,指指点点告诉他——你简直是废物!大家很小的时候就能改掉了,就能做到了,可你为什么偏偏不能?你的态度就是这样,所有的人的态度都这样,在告诉我我是废物!好像这件事情很简单,只有那个孩子自己知道,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为了这个,把我的命要了也做不到!如果你觉得很简单,你自己代替卡罗勒斯·方达!自己去唱!不要老是在这里折磨我!我不唱歌了!我永远不唱歌了!你给我滚吧!”

    她那话完全是气话,可这西班牙女子的确有着这样的性格,气急了的时候,什么都有可能说出来,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唱歌了,可是她暗暗知道墙对面的人在乎她的才华与天赋,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所长放在天平上恃才而挟,很多孩子还在小的时候,常常靠着这一招威胁父母。

    那声音沉寂了一会儿,过了很久才说:“我不是为了折磨你才这样的。我是为了你不荒废你的才华......也许你不相信,但我对你的心情,好像路易十四听见了吕利那样,我看见你生来的才华天生就是为了坐第一把交椅,可你一直在折磨自己,一直在舞台上哭泣着呼喊‘vae victis’,可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看见了你。我不愿意你走上歧路,我要你正确地发挥自己的才华,然后据有你才华理应占有的一切,我要你成为史无前例的第一人,超越索格塔,超越福布尔。”

    她赌气不发一语,也不肯再唱歌了,夜晚自己到床上默默地睡觉,只有被子知道她的泪水有多湿,她根本不是被歌剧魅影的声音气哭的,而是不停地想到观众和批评家那好像要把自己压垮的声音,自我在那些批评的声音下越来越小,被压缩成一丁点,然后被无情地碾碎了。她不断劝自己不要再想那些报纸大标题,恶毒到好像她就不该出生,恶毒到揣测她的私生活和所有琐碎的一切......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就这样,自从选择了这个职业,这条任人批评的道路,女高音卡洛塔人生的眼泪都是为此而出。

    就这样,在桃心木大床上,卡洛塔慢慢赌气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居然在火车的一等车厢上,她下意识想呼救,却发现喉咙好像卡住了那样,无法发出求救的声音,坐在她面前的恐怖的人神秘莫测地说:“我有办法控制你的喉咙,别乱来。”

    她发现接下来不是求救的句子却能顺畅地发出了:“那你也控制我的喉咙去台上唱歌好了。”她声音很讽刺,也发现了对面人的声音和歌剧魅影透过墙壁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发现自己每次想呼救时,声音都好像被卡住了,不由得恼怒万分,最后才冒火地问:“这是哪到哪的?”

    “巴黎到巴塞罗那。”他才这么说完,她猛地朝他扇了一巴掌,他始料未及,脸都被她的手劲扇歪了,这个西班牙女郎小小的身体里好像蕴含了强大的力量,扇人的时候完全懂得用哪里发力才最有劲,那一阵几乎扇得他脑震荡起来。

    “虾蟆蹦出来那一晚,你就是这么操纵我的吗?你就是这样令我颜面尽失的?让我的喉咙发出那么恐怖的声音!”她的口气变得特别恼火。他反应过来,也非常恼火地转过头来,好像怒不可遏,听到这句话,歌剧魅影竟然平息了一下火气,平静了下来,并且突然说:“......对不起。那不是我操纵你的喉咙......那阵虾蟆声,是我唱的。”

    他奇异地坦白了,紧接着,她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世上最厌弃最可恨之物,看着他那半边脸的厚花布面具时,她觉得很可笑,然后尖刻地说:“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你天天在背后指点江山,自己却不去替代方达的原因。”她手特别快,神态也很刻薄,几乎要飞速揭开他那遮脸的面具了,他的手忽然钳子一样把她的手抓住,好像要折断那样,然后暴怒地说:“如果你再那么做,我就把你杀了,从这里车窗丢下去,一点声音不会有。别以为我惜才,就什么都不会干。”他们这个车厢人少得离奇,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这里。

    她的手腕在他的手里扭动了一阵,最终才不甘心地挣了回来。这个西班牙女郎忍无可忍地问:“你到底想干嘛?坐车来我的家乡,你到底想干嘛?!”

    他平静地说:“找回你幸福的声音。你肯定有过幸福的瞬间,只是你遗忘了。”那话好像天大的一个笑话那样在卡洛塔耳边炸开,她非常嘲讽地勾起嘴唇,然后以一种低到密谋,女巫般的声音说:“你凭什么认为所有的人都有过幸福的回忆?我就是一分钟也没有过,你却以为我是忘了,没捕捉到过。你觉得到了巴塞罗那我就能捡起来,把那些小碎片一片不落的捡起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想想,因为克莉丝汀·戴伊?”

    那话很可怕地猜中了事实。在声乐上,他曾只有过克莉丝汀·戴伊一个学生。当他信誓旦旦地说要让她发挥出所有的才华,成为歌剧院的女首席,那女孩只是用一种忧伤的表情说:“我所追求的不是那样的东西,老师。我所追求的,是找回我小时候,在父亲身边那种幸福的声音,只要回忆起过去的那种幸福,再现在父亲身边的那种声音,我就无所不能,我什么都可以做到......”他重新饰演着她父亲那样的教导,她找回了那种沛洛斯小镇的那种幸福之音,那强烈的情感自然而然地从她的声音中迸发出来,好像火花一样,那才有了她技惊四座的《魔力小提琴》,她慨叹着说:“我终于找回了童年时候的一切,那种幸福,那种声音......”

    他不发一语的样子让她露出了希波克拉底式的笑容,这个西班牙女子说:“你凭什么总是觉得往童年捡拾一番,全是幸福的碎片?捡起来就万事大吉,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这一站到了我们就下。”

    歌剧魅影说:“绝不可能,必须去巴塞罗那。”他的声音特别笃定,卡洛塔说:“不是回巴黎,是换到三等车厢,那里就是你所追求的幸福之源。到了那里,我所有的幸福都一览无遗。”

    紧接着,他们两个都赌气似的不发一语,到站时,他们下来换乘到三等车厢,他一直警惕她会不会突然逃跑,但是她并没有,实际上也跑不掉,到三等车厢前,工作人员仔细地检查了他们的证件,然后为难地说:“这不符合规定......”只有低等车厢的浑水摸鱼到一二等车厢的,为什么坐一等车厢的要到三等来?

    卡洛塔凶狠而且傲慢无礼地说:“别管那么多!”然后气冲冲地和面目可怖的歌剧魅影上了三等车厢。

    他对那里面的一切不是没有设想,对于人间的疾苦,他其实全部了解。他其实早就设想过三等车厢到底是怎样的场景,肯定是贫穷潦倒。但是随着卡洛塔的脚步穿越了几个车厢后,他才发现她的意思是什么,这里上演着另一种奴隶贸易......在狭小的地方,几个女孩叠着睡在一起,年老的老鸨监视着他们......这几节车厢都是如此,这不是移民,不是逃亡,不是什么贫苦人家,单纯是老鸨在往各国卖妓/女。

    卡洛塔突然火气大发,朝着紧裹的老鸨用西班牙语大骂:“你这老/婊/子!”然后居然和那年老体弱的老妇女撕扯起来,扯头发抓衣服的,然后大喊:“跑啊?不跑要干什么?”那群瑟缩的木木的女孩子看着移动的列车,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竟然是动都不动,蜷缩在原地。最后卡洛塔生气地攘了那老人一把,害得对方都站不起来,卡洛塔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还引来了列车人员,严厉地要求他们两个下一站必须回到原来的座位。

    卡洛塔冷冷地看着歌剧魅影:“现在你找到了没?我的幸福之源?”她盛怒时的脸非常漂亮,那瞳孔简直像一头母豹,好像下一秒就要暴起扑过来打个猝不及防,所以过去也像商品一样在各个地方待价而沽。他冷静地问:“你想让她们逃到哪去?”

    她突然嗤笑了一声:“那群又笨又懒的丫头片子这辈子哪也逃不去。”她总是喜欢感叹别人不努力所以才逃不出命运,但是现在怒其不争的味道越来越浓厚。

    “那你当年是逃出来了?”他问。

    “那不然我能在歌剧院唱歌,当高等的?”那话很嘲讽,其实是一种事实,常年以来,歌剧院的歌女舞女不是被视为艺术家,而是被视为高等妓/女。当然很多人都想要独善其身,仅凭才华获得追捧,不染这摊浑水,仅仅纯粹地依靠艺术过活,但在受控于宫廷与赞助商的歌剧院,想要占据一席之地,就不得不和保护人打交道,身边要围绕满了公爵和银行家,才能维持自己的地位,这让歌女和舞女们不得不成为交际花,对很多贵族们来说,她们不过是高等妓/女,而非艺术家。

    “可我为什么又听见你的心里在哭?”他突然问。

    她马上瞥了他一眼,凶狠又无情地说:“你这丑得像鬼一样的家伙,少给我说两句。”她几乎是白了他一眼,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在三等车厢靠窗站着的时候,看着忙碌滚过的景色,她过了很久才说:“如果回了巴塞罗那,你死了都找不到我过去的幸福,那你要怎样?把我一刀抹脖,杀了卸货?”

    “这一趟总能让你学会悲伤吧。至少《O don fatale》该彻底唱对了。”他说。

    卡洛塔不客气地说:“你真是神经病,不远万里要到我家乡去,只为找到我的伤心地。你该优先治愈自己从小长得丑的心理创伤。”她说话过分伤人,于是他又比了一个抹脖的姿势命令她闭嘴,看着那轱辘滚过的景色,她的心里没有期待与怀念,她确实来到巴黎后,再也没回到家乡,现在要回去,有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恶俗感,强烈的抵触升腾在她的心理,越来越不耐烦,甚至回了一等车厢还是那样,她想起很多,想起染了又褪色的衣服,想起补了又补的难堪,想起过大而不合脚的鞋子,想起所厌恶所憎恨的生活的一切。

    回到一等车厢的时候,卡洛塔觉得很饿,她食欲很旺盛,点了很多东西,烤小牛肉,不要沙司的菱鲆鱼,芦笋清汤,焗烤花椰菜,她特别要求不要拿乳酪拌,侍者觉得很奇怪,因为那样到底要怎么吃,这餐本就清淡如僧侣,而且甜点和酒水她都没有点,只是要了苏打水。歌剧魅影一样吃的都没有点,他只点了里奥哈产区的酒。她在自己的餐桌上大快朵颐,她一直有种奇怪的体质,虽然能吃下很多东西,但这都没有反馈到增长的体重上来,始终保持纤瘦,也可能是那些摄入的能量都通过华丽的音域散射出来了,卡洛塔吃得挺高兴,但是冷眼看着那面具人喝酒的样子,然后问:“你就这样喝酒?”

    他好像一下子理解了她的意思,然后用低沉嗓音说:“但是没有人是我的听众。”意思是他只要开心就行,随意想喝就喝,虽然有着那么好的嗓音,但是绝不可能走到台上,没有人是他的听众,像她那么严苛的保持几乎是没有必要的。

    “你一直跟我谈论艺术的纯粹性,然后却允许自己的嗓音在酒水里溃败下去?”卡洛塔非常严厉地说,并且她要求他别再喝酒了,他仍旧冷漠地说:“没人在听我的声音。”

    “我不是在听吗?”她突然又不知道被哪个点激怒了,继续愤怒地说,“你那么对待我,我也要极其严厉,苛刻地对待你,直到我心里觉得公平为止。你记住,我听着你的声音,如果你的嗓音不是昨天那样,而是烟酒之徒喑哑的声音,我不会唱了一遍又一遍,我第一下就撞死在墙上了。”

    他竟然驯顺地将酒杯挪到了桌边,说自己不再饮酒了。她又聚精会神地吃自己的东西。他们两个都不再说话了,因为她仍旧感到极度反感,对于任何试图揭开自己伤疤的人。她很多次有冲动,就是站起来猛地扇他一巴掌,最终居然都没那么做,不是畏惧那莫名其妙的能力,而是她清楚地意识到,他有着权威的歌声,那声音的水平质量远远高于她,那一看就是既有着天生的才能,又在后天投入狂热的心血去钻研这一技艺。她理解了他的本质,他真的不是为了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来的,就好像阿基米德赤身裸/体高喊着“Euréka”那样,他聚精会神于自己所专注的那个主题,除此之外,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他好像真的所有心思都聚焦于那顶王冠是不是纯金,也是真的想让她的歌声发挥到至善至美的境地。

    第二天到站的时候,卡洛塔带有一种傲气提前下站,走了几步之后,却发现原本紧跟在她身后的歌剧魅影消失了......是被人流挤散了还是什么吗?她好像自由了,可是没有行李,没有钱,只有孑然一身,回到了故乡。拉·卡洛塔愤怒地捶了车站的墙,她一文没有,怎么回到巴黎?她十多年没有回到西班牙,和家人也无联络,她焦头烂额地走来走去,怒骂歌剧魅影简直是个神经病,她只有在法国有一些财产,在西班牙怎么买回巴黎的票?她想来想去,最后绝望地想到可能要去找以前的亲朋好友借点钱,一想到口口相传在异国他乡混得很好的拉·卡洛塔不得不低声下气,重新对着以前不是很看得起的亲戚借钱,还要许诺还给他们,她的心灵里就充满了愤怒和屈辱的情绪,怎么让一度提高的身段又再次低下去?

    歌剧魅影简直是个神经病!因为他,她已经两度失去尊严,不得不低声下气降下自己武装自尊的高傲......她又想能不能碰到圣日耳曼郊区那几位显贵的西班牙高等贵族,出于同乡的情谊,也很赏识她的歌声,但那些afrancesado在不在西班牙还未可知,他们的住宅也不在巴塞罗那!卡洛塔焦虑地咬着指甲,在车站踱来踱去,最后实在找不到那个面具丑人,她气得受不了,也觉得回到故乡,处境却不得不如此,心里一阵委屈,她走来走去,最终下定决定,找母亲要点钱,然后想办法回到巴黎后汇成比塞塔给她......

    她在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道路走着,这个城市,原本很熟悉,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家乡道路居然比以前好了很多,她的家,她的住处会有一些改变吗?在接近那一片狭窄的贫民窟时,她悲哀地发现竟然一丝未变,卫生条件还是像当初那样差,大街变好了,店铺变了很多,她的家竟然却还是固留原地,好像不随时光而动。她曾经居住的那个狭小住所,有两三个孩子频繁出入,她一时竟不敢认,悄悄地看过去,里面住的好像不是她母亲,但是邻居好像还是以前的邻居,只是老了很多,她窘迫地问邻居,对方马上认出了她,并且不合时宜地用很高的音量重复着她的名字,卡洛塔问邻居她妈去哪了,心里其实很不耐烦。那邻居说:“你妈吗?三年前死了。”

    卡洛塔心里震了一下,然后问:“怎么死的?”

    邻居想了一下,想了半天,最后都说不明白她是为什么死的,也许是传染病,也许是什么急病,但是她是不爱请医生花钱浪费的性格,所以他最后总结说她是累死的,因为无儿无女,说这话时好像在埋汰卡洛塔穿得如此华贵,却如此不孝,她没人治丧,最后在公墓的集体墓坑里下葬。卡洛塔被这事实弄得说不出话来,最后问清了到底在哪个公墓下葬,她就失魂落魄地走了。站在邻居面前,她竟然脸皮薄到不好意思向他借钱,因为他那种架势好像非常看不起她这不孝的孩子,卡洛塔捏着拳走了,简直受不了这贫穷,这窘迫。她焦虑地想弄点钱,赶紧离开这地方,最后才想到自己手上的戒指,她真的不舍得把这戒指抵出去换钱,因为抵出去后,她难道要再次拿着钱回巴塞罗那把它抵押回来?

    她手上的戒指是她的保护人,一位艺术的保护者,德·卢瓦尔公爵给她的,上面是毫不带黄色的亚洲钻石,亮度很显眼。在她细细的手指上常常发出令她自己心醉神迷的光芒,公爵常津津乐道说这还不值得什么,他家里祖传的钻石有一颗是西班牙国王赠给,当初估价五千瓜德卢布,那将属于他未来的妻子,据说是个人能够拥有的最美的钻石......她心底常年埋藏着一个愿望,那就是嫁给德·卢瓦尔公爵,浮士德之夜后,他的若即若离让她伤透了心,但她无时无刻不在做梦,像特丽莎·海瑟那样,像玛丽亚·亨利维尔那样,像洛拉·蒙特斯那样......嫁给一位贵族,再也不用从事这任人评论的工作,只是坐在自己豪华的公馆里,享受所有的荣华富贵......

    如果抵押了戒指,回到了法国,应付公爵就说,换装上台的时候也许某个人进她的化妆间偷了......一切这么处理,都会妥当,他还有什么能说的呢?顶多埋怨一嘴,尽管对她来说很珍贵,对他却是不值一提......就这么迅捷快速地想好,卡洛塔马上下定了决心,去当铺把它当了,换出来的钱过分多了,店主还体贴地用小包给她装好,换好了钱,卡洛塔又焦虑地在当铺门口走来走去,不舍地看了一眼公爵赠予的钻石,她应该立马买票回巴黎,可是走在街道上,她却做了相反的举动,她突然焦虑地绕着自己鬓角的头发,然后居然拿着换来的那一大笔钱,进了以前吃不起的高档餐厅,孩童时期,穿着体面的达官贵人常常出入,但他们这批疯玩的孩子只配穿着过大的衣服和不合脚的鞋,冲撞到别人的时候,迎来别人冷漠的蔑视,好像在诉说贱民是如此下贱,毫无教养。

    一个人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有那样好的胃口。她让侍者有什么都端上来,每样菜品都要品尝,那么多的炖菜,不知道用了什么香料,那些肉丸和鹰嘴豆都美味无比,有些炖腊肉的炖菜里好像有薄荷,所以立刻有种清凉的感觉,那些烤乳猪、烤羊羔的肉嫩嫩的,她破了禁忌,就连红酒和辛辣的洋葱炖的鹧鸪都泄愤地吃起来,她在面包里不断放上伊比利亚火腿切片还有很多很多曼戈彻奶酪,然后一口咬掉,弄得脸颊粘上渣屑,这吃法很不雅,但她觉得很爽快,黑黑的墨鱼饭味道很浓厚,她不断地破禁,吃了有点辛辣的蜗牛和海鲜,她很久都没有吃过甜点,现在却开朗地对加泰罗尼亚奶油和裹了蜂蜜的油炸甜面包大快朵颐,酒她甚至点了多种,除了开胃酒,佩内德斯的白葡萄酒和里奥哈的红酒她都品了品——她的喉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流淌过酒精。她看着瓷砖上的壁画,那里绘着欢乐舞蹈的男男女女,她的对面坐着一桌家人,母亲亲切地帮孩子擦掉嘴边的海鲜汤汁,请求他不要吃得那么邋遢,请求他该做个体面的孩子了。她自己阔大的桌子对面却空无一人,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些木雕和灯饰,到底是哪里来的一阵音乐,把她弄得很想哭,也许是街上哪里在奏乐,她装作可以把所有的思绪都压抑下去,继续品味着这么多年都没吃过的甜食和味道刺激的东西们,胃口那样大,和她小鸟一样的身段简直形成反差,她不停地吃着,到最后,她在红红的汤汁里看着自己那可恶的脸蛋,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到最后,她竟然哭了出来,掉了眼泪,听到对面桌母子的亲切话语,她的眼泪掉进汤里,了无痕迹地被金红色的大海汪洋吞没了,巴塞罗那,金色的巴塞罗那,将杯中金色的阳光一饮而尽,在童年时代可望而不可及的餐厅吃饭,点上许多菜,她本来该满足的,不该那么伤感,她从来不是那样伤感的人,她觉得自己该更有效率地做事,赶紧回巴黎,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但卡洛塔无法控制自己,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那金红色的海洋吞没了,夜色慢慢地渗透进餐厅的窗户,好像一种有生命的东西,温柔而多愁善感地将一切的色调覆盖,那金红的海洋也被变得黯淡无比,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就像无法控制自己的泪腺,她想到地中海的明亮霞光,想到自己吃撑的胃,想到某个好像吃七鳃鳗而死的国王,想到那些撑死的国王们,想到卑俗的种种过往和求而不可得的一切,想到憎恨妈妈的处境那么卑微,最后她什么都不想了,放下刀叉,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之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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