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一年,冬。
朔风卷着鹅毛大雪,连刮了三日三夜。
北胤皇城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朱红宫墙覆着皑皑白雪。
城门外的官道早已被积雪掩埋,只余下一行深浅不一的车辙,蜿蜒着通向远方。
北胤与南楚的战争已持续两年,最终以南楚都城被破、皇室俯首称臣告终。
战败的国书昨夜刚送入皇宫,今日,作为和平筹码的南楚质子便已抵达。
燕止雾便是那个被推出来换取南楚苟延残喘的牺牲品。
她裹着一件旧狐裘,缩在押送马车的角落。
车窗外寒风呼啸,雪花从缝隙里钻进来,落在她冻得通红的鼻尖上。
岁暮天寒,燕止雾随着押送的队伍踏入北胤。
皇城门口,来迎她的是位温润少年。
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披着一件厚厚的银狐毛滚边披风,静静伫立在风雪中。
风雪似乎格外眷顾他,绕着他周身盘旋,却不曾沾染那身清贵。
他身后跟着几名内侍,皆垂手恭立。
押送的军官显然认得来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被称作太子的少年并未立刻理会军官的跪拜,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直直落在马车上的燕止雾身上。
他径直朝马车走来,雪地里留下一串浅淡的脚印。
寒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灌入城门甬道,卷起燕止雾散乱的发丝。
少年在马车旁停下,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
咫尺之间,只剩下呼啸的风雪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
他离得很近,燕止雾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清俊的面容,眉目如画,鼻梁挺直,唇色偏淡。
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
瞳孔是极浅的琥珀色,像盛着一汪清泉,映着漫天飞雪,也映出她狼狈的身影。
“冷吗?”
他开口,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驱散了几分风雪的寒意。
燕止雾清楚的知道,她是南楚送来的质子,是北胤的阶下囚。
临行前,宫人们的警告犹在耳畔:
入了北胤皇宫,少说话,少看少听,做个活死人,才能保命。
她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声音细若蚊蚋。
“不……不冷。”
话音刚落,肩头忽然一暖。
少年已将自己的银狐披风解下,轻轻搭在她身上。
“南楚虽败,送来的质子也是客人。”
他直起身,声音温和,对身后内侍道。
“带她去东宫的‘惊鸿阁’安置,炭火、暖炉都备足,再传些热食过去,要符合南楚口味的。”
为首的内侍连忙应声:“是,殿下。”他抬头看向燕止雾,目光恭敬,“帝姬,请随奴才来。
“跟我走,好吗?”
少年转过头,看向仍有些怔愣的燕止雾。
燕止雾攥紧了披风的系带。
她不知道眼前的北胤太子为何会对自己释放善意。
但她知道,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没有拒绝的资格。
燕止雾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雪吞没。
少年眼底漾起一丝浅笑,像冰雪初融时的微光。
“走吧。”
他说着,率先迈步向前,披风下摆扫过积雪,留下轻浅的痕迹。
——
皇宫的甬道漫长而幽深,两侧的宫墙高耸入云,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片。风
雪被厚重的宫墙挡在外面,只余下细碎的雪沫在空中飞舞,落在朱红的宫墙上,迅速消融成点点水痕。
东宫的殿宇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处处透着皇家的气派。
通往内殿的回廊铺着厚厚的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沿途侍立的宫人见到太子,目光低垂,不敢有僭越。
目光触及跟在太子身后的燕止雾时,难免带上几分好奇与探究,甚至还有怜悯。
燕止雾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细小的针,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离少年更近了些。
少年似乎察觉到她的局促,脚步微微放缓,侧过头对她温声道:“别怕,这里的人不敢乱嚼舌根
——
云挽行将她带到一处雅致的院落前,院门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惊鸿阁”三个清秀的大字。
推开朱漆雕花的殿门,里面更是暖意融融,陈设一应俱全。
紫檀木的桌椅,博古架上陈设着瓷器玉器。
云锦织就的帐幔低垂,连地砖上都铺着厚厚的织花地毯。
四角的青铜暖炉烧得正旺。
“帝姬一路辛苦了。”
一个穿着青色总管服饰的内侍上前一步,声音温和有度,正是方才应答的常福。
他是东宫近侍总管,在太子身边伺候多年。
“殿下早已命人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物,您先歇息梳洗。”
常福躬身道,“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这里的宫人。”
“她们都是殿下特意挑选的,手脚麻利,性子也温顺。
几个穿着干净宫装的侍女早已侍立在一旁,动作恭谨。
燕止雾裹在太子殿下的大氅里,谨小慎微。
唯有一双眼睛,亮若繁星。
“常福,”云挽行对常福吩咐道,“让人把新做的冬衣都取来,按她的身量再挑几件合身的。”
“是,殿下。”
常福躬身应下,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小厨房已经炖了参汤,稍后便会给帝姬端来暖暖身子。
云挽行这才转向燕止雾,指了指殿内的软榻:“坐吧,不用拘谨。”
“看看,可还喜欢这里?缺什么就告诉她们,或者直接告诉我。”
燕止雾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这过分奢华的一切,只觉得手足无措。
这比她在南楚的寝宫还要好上太多。
“谢…谢太子殿下。”
云挽行看着她低垂的头顶,没再多说什么。
他抬手,轻轻拂开她鬓角一缕被大氅毛边压住的碎发。
“累了就好好歇着。”
“明日我再带你去认认东宫的路,园子里有几株腊梅开得正好,到时候带你去看看。”
说完,他转身对侍女们细细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她们仔细伺候,不可怠慢。
又特意交代要准备些南楚风味的点心,这才带着常福离开了惊鸿阁。
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燕止雾和几个陌生的侍女。
侍女们上前,恭敬地要替她解下那件月白大氅,引她去沐浴更衣。
“帝姬,热水已经备好了,奴婢伺候您梳洗吧。”
春晓轻声道,她是几个侍女里年纪最大的,性子也最沉稳。
燕止雾点点头,任由她们伺候着脱下披风。
“这披风……”她犹豫着开口。
“殿下说,这披风就留给帝姬用了。”春晓笑着说,“殿下一向心善。”
燕止雾不再说话,跟着侍女们走向内室。
那里早已备好了一个巨大的浴桶,热水冒着氤氲的水汽,里面撒着花瓣,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
温暖的热水浸没了冰冷的身体,冻僵的四肢百骸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帝姬,这是殿下吩咐为您准备的新衣。”
夏蝉捧着几套衣物走进来,布料柔软顺滑,一看便知是上好的料子。
颜色多是温柔的浅杏、月白、水绿,显然是特意挑选的。
燕止雾在侍女的侍奉下,换上一身浅杏色的锦缎夹袄,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
梳洗完毕,侍女引她到偏厅。
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桂花糕、莲子酥、杏仁酪。
还有一碗熬得浓稠软糯的碧粳米粥,上面撒着细细的桂花碎,香气扑鼻。
食物的香气终于勾起了身体深处被寒冷和恐惧压抑的饥饿感。
燕止雾小口小口地吃着。
暖粥下肚,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疲惫。
就在她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时,殿门被轻轻叩响。
春晓去开门,回来时身后跟着去而复返的云挽行。
少年手里拿着一卷素笺和一支笔。
“可还习惯?”
他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她面前几乎空了的碗碟上,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燕止雾点点头,困意让她的反应有些迟钝。
云挽行看着她强撑的小脸,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他展开素笺,将笔蘸了墨,递到她面前。
“写给我看。”
燕止雾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接过笔。
她一笔一划,在雪白的笺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的字迹还带着孩子气的稚嫩,却一笔一划极为认真
云挽行静静地看着她写字的样子。
待她写完,他的目光在那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殿内烛火跳跃,在他俊朗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点在那个“止”字上。
“止雾……”
“雾起于微末,聚散无常,本为天地自然之象,何须强‘止’?”
他抬眼,看向有些茫然的燕止雾,唇角又扬起些弧度。
“这名字,沉了些。雾散云开,方见晴空。”
“不过没关系,你既来了这里,便安心住下。”
“这里不会有人欺负你。”
燕止雾怔怔地看着他。
烛光下,少年的眉眼温润如玉,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她的身影。
“好。”
她轻轻应道。
——
夜深了。
惊鸿阁内温暖静谧。
燕止雾躺在柔软的锦被中。
殿外风雪依旧,殿内却暖意盎然。
倦意如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蜷缩在带着陌生熏香的被衾里,呼吸渐渐平稳绵长。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睡得安稳。
梦里没有战火纷飞,没有离别哭泣,只有一片温暖的白光,和一个月白色的身影。
而在东宫另一处灯火通明的书房内,云挽行并未安寝。
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的风雪上。
常福端着一碗热参汤走进来,轻声道:“殿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云挽行收回目光,看向常福:“惊鸿阁那边都安排好了?炭火够不够?”
“都安排妥当了,奴婢特意让小厨房多备了几盆炭火,保证不会冻着帝姬。”
常福恭敬地说。
“殿下今日对那位南楚帝姬,是不是太过上心了?”
“宫里人多口杂,怕是会传出些闲话。”
云挽行拿起桌上那张写着“燕止雾”三个字的素笺,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声音平静。
“她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南楚与北胤的战事,本就不该由她来承担后果。”
“孤是北胤太子,保她周全,本就是孤的职责。”
常福看着自家殿下温润的侧脸,不再多言。
他知道,太子殿下一向心善,见不得弱小受欺,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背负着国仇家恨的孩子。
烛火跳跃,映着云挽行清澈的眼眸。
窗外,雪落无声,将整个东宫覆盖在一片洁白之中。
红墙金瓦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肃穆,也格外安宁。
这一年,燕止雾十岁,云挽行十二岁。
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