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清晨,天光未透,皇城仍浸在一片朦胧的夜色中。
紫宸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穹顶,明黄的宫灯将殿堂映照得明亮。
云挽行身着杏黄色四爪蟒袍,玉带束腰,立于丹陛之下的文臣武将之首。
琥珀色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那里倒映着宫灯摇曳的光影,却映不出他眼底的波澜。
皇帝云泓端坐于九重丹陛之上的龙椅,头戴十二旒冕冠,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大半神情。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大太监尖锐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带着穿透力的余音久久不散。
“启禀陛下。”
兵部尚书萧钧率先出列,他身着绯色官袍,手持象牙笏板,声音洪亮。
“南楚质子燕止雾已于昨日申时三刻,由禁军护送入皇城。”
“现安置于东宫惊鸿阁内。一应交割文书,已呈送鸿胪寺归档,臣已查验无误。”
户部尚书紧随其后出列:“陛下,南楚岁贡第一批已押运至京郊仓场。”
“经仓场司查验,金银、绢帛、粮草数目皆与议和条款相符,未有短少。”
“南楚方面已派使者前来,承诺后续贡品将按季送达,绝无延误。”
两位重臣奏报完毕,殿内短暂安静。
就在此时,一位面容清癯的老御史手持笏板,缓步出列。
他须发皆白,正是以直言敢谏闻名的御史中丞李嵩。
“陛下,南楚虽败,然其心未死。”
“质子入京,既是我朝制衡之策,亦为彰显天朝威仪之举。”
’然,质子身份特殊,安置于东宫……”他话语微顿,意有所指,“太子殿下仁德宽厚,自是能妥善安置。”
“但,东宫乃国之储副重地,关乎社稷根本。将敌国帝姬置于其中,恐非长久之计,亦恐有损殿下清誉,更易引朝野非议。”
“臣以为,当另择宫苑妥善安置,加派禁军看管,方为正理。”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微变。
不少大臣的目光都聚焦在云挽行身上。
将敌国质子安置在东宫,本就容易引人遐想。
李嵩这番话,无疑点破了其中的敏感之处。
云挽行并未立刻反驳。
他抬眸,目光平静地迎向李嵩,又转向丹陛之上的皇帝,拱手行礼。
“父皇容禀。”
他声音清润,无半分怯懦。
“南楚质子燕止雾,年方十岁,尚是稚子之龄。其国战败,送质求和,乃遵《永熙和约》而行,身份既定,便为我大胤之‘客’。”
“我朝以礼立国,以仁德服四海。若苛待一稚龄女童,恐寒南楚归附之心,亦损我大国气度,徒令四方藩属齿冷。”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条理分明。
“东宫惊鸿阁,僻静雅致,远离前朝机要重地,周遭皆是东宫侍卫,安置一幼女,于规制无碍。”
“儿臣已严令东宫上下,以礼相待,不可有丝毫怠慢轻侮之举。质子所需,皆按宫中份例供给,无有逾矩。”
“此举,非为私情,实为彰显父皇仁德,昭示我大胤天威浩荡,怀柔远人之策。”
“至于‘清誉’与‘非议’,儿臣身正行端,自问无愧于心。”
“若因善待一稚弱质子而招致非议,儿臣愿一力承担。”
“然,儿臣更相信,朝堂诸公明察秋毫,当知此举利在邦交,而非儿臣私心。”
云挽行这番话,摆出了“国礼”和“仁德”的大道理,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皇帝冕旒下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停留了片刻,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方才缓缓开口。
“太子所言,亦有理。”
“质子既已安置妥当,便依太子所请,暂居东宫。一应起居,由东宫负责。”
“又因质子身份终究特殊,东宫需严加约束,不可令其随意走动,更不可接触外臣。”
“若有差池,唯东宫是问。”
“儿臣遵旨。”
云挽行躬身领命。
他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父皇的默许,便是暂时压下了朝堂上最直接的反对声浪。
“退朝吧。”
“臣等恭送陛下——”
众臣齐齐躬身行礼,山呼万岁。
皇帝起身离去,冕旒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消失在丹陛之后的帷幔中。
群臣按品级高低,鱼贯退出紫宸殿。
——
殿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寒意扑面而来。
云挽行走在前,常福无撑开一把油纸伞,替他挡住风雪。
李嵩经过他身边时,脚步微顿,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什么也没有说,只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踏入了风雪中。
四皇子云照走了过来,与云挽行并肩而行。
他今日穿着黑红色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羁的英气。
“皇弟,”云照的声音不高,带着点调侃,“好一番慷慨陈词啊。”
“为了那个南楚小帝姬,值得么?”
“御史台那帮老学究,可是出了名的认死理,往后怕是少不了给你递折子。”
云挽行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被风雪模糊的宫殿。
“四皇兄,无关值不值得。”
“在其位,谋其事。”
“既受命安置,便当以礼待之,以安其心。此乃国事,亦是本分。”
云照挑了挑眉,轻笑一声:“皇弟总是这般……光风霁月。”
“也罢,你既做了决定,做皇兄的自当支持。只是,”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丝玩味,“那位小帝姬,模样如何?”
“听说南楚水土养人,想必是个美人胚子。”
云挽行侧头看了云照一眼,语气平淡“十岁稚童,何谈美丑。”
“皇兄慎言,莫要失了分寸。”
云照耸耸肩,不再多言,只是眼中那抹探究的笑意更深了。
兄弟二人沉默地走在通往东宫方向的宫道上。
——
回到东宫,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
常福伺候着云挽行换下朝服,又端来一碗温热的姜茶。
“殿下,喝点姜茶暖暖身子,今日在殿外站了许久,仔细受了寒。”
云挽行接过茶碗,浅啜一口,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暖滑入喉咙,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他看向常福:“惊鸿阁那边怎么样了?”
“回殿下,陈嬷嬷一早便来回话,说帝姬昨夜睡得安稳,今晨卯时便起身梳洗了。”
“小厨房按您的吩咐,备了莲子羹和几样精致点心送过去,帝姬都用了些。”常福躬身回话,“只是……”
“老奴瞧着,那几位侍女说,帝姬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雪发呆。”
十岁的孩子,本该是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却要背负家国重担,远走他乡为质。
置身处地想想,便是云挽行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像她一般不哭不闹,任人摆布的。
“让她们多留意些,莫要怠慢,也不必刻意惊扰。”云挽行吩咐道,“把我书架上那套《山海经》取来,送到惊鸿阁去。”
常福愣了一下:“殿下,那套书是您前几日刚寻来的孤本……”
“据说是前朝大儒批注的,您不是一直宝贝着吗?”
“无妨。”云挽行摇摇头,“小孩子家,总该有几样解闷的东西。”
“她在南楚时,想必也读过书,这套书图文并茂,或许她会喜欢。”
“是,老奴这就去办。”
常福应声退下。
云挽行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提起狼毫。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将南楚质子安置在东宫,本就是一步险棋。
他以“仁德”“国礼”立论,暂时堵住了悠悠众口,却也将自己置于更显眼的位置。
往后但凡惊鸿阁有半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攻讦他的利器。
可他不后悔。
他是北胤太子,是胜利者的储君,可他做不到对一个无辜稚童的苦难视而不见。
云挽行深吸一口气,落笔。
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写的是方才在朝堂上所言的“身正行端,无愧于心”八字。
——
惊鸿阁内,燕止雾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陈嬷嬷在一旁为她梳理长发,动作轻柔。
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只是因连日奔波显得有些干枯。
陈嬷嬷用温热的桂花油细细抹匀,再一点点梳顺。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透过雕花窗棂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帝姬,您看,雪停了。”陈嬷嬷轻声道,“这北胤的雪虽大,倒也干净。”
“太阳一出来,”看着就暖和多了。
“等过几日天暖些,咱们在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
燕止雾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她心里清楚,陈嬷嬷是在安慰她。
在这深宫之中,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昨日云挽行的善意,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暖雪,让她短暂地放下了戒备。
可清醒之后,更多的还是不安。
她不知道这份善意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未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推开,常福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走进来,身后跟着侍女捧着一套线装书。
“帝姬,这是殿下让老奴送来的。”
常福将托盘放在桌上,托盘里是一碟刚出炉的梅花酥,香气扑鼻。
“殿下说,冬日漫长,怕您闷得慌,这些书您若有兴趣,便看看解闷。”
“小厨房新做了梅花酥,殿下说您或许会喜欢。”
燕止雾看向那套书,封面上写着“山海经”三个字。
她在南楚的藏书阁里见过这本书的残卷,讲述的是四方异兽、神话传说,只是一直没能看全。
“替我谢过太子殿下。”
常福笑着应道:“老奴会回禀殿下的。”
“殿下还说,若您有想看的书,或是想吃的东西,只管告诉侍女,她们会禀报上来。”
待常福离开,陈嬷嬷拿起一本《山海经》,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插图。
“帝姬你看,这是九尾狐呢,跟咱们南楚传说里的模样不一样。”
燕止雾凑过去,目光落在插图上。
画上的九尾狐身姿矫健,正奔跑在云雾缭绕的山林间,九条尾巴在身后扬起优美的弧度。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思绪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