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温热透过薄纱喜服传来,沈秋宁微愣,拿着砖头的手在半空中堪堪刹住,转头朝身侧看去——
一个修士打扮的少年扶稳她之后,收回手走到前面,身形挺拔如松,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仗着酒醉欺负人,很有意思?”
醉汉被他凌厉眼神一扫,酒意顿时消了大半,又看到对方腰间佩剑,便知道是个不好惹的主。他嘴上悻悻地嘟囔着“多管闲事”,脚下却如同生风一般,很快溜得没影儿了。
沈秋宁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的瞬间,目光蓦然与修士的眼眸相撞,那双眸子平静而深邃,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湖泊。她脸上不禁泛起红晕,盈盈施了一礼,柔声说道:“多谢侠士出手相救。”
夜九玄望着眼前身着红色嫁衣的女子,只见她立于大街上,神色踌躇。他犹疑片刻后,开口询问:“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是否需要在下帮忙?”
这空当里,沈秋宁也在不着声色地打量着他。眼前少年容貌昳丽,身形挺拔,与其他偏好青白之类素色的修士不同,他穿着一身红如烈火的衣袍,越发衬得肤色雪白,那红袍上用金线绣着大片花纹,针脚细腻。腰间佩剑未出鞘,剑柄花纹古朴而繁复,连同缀着的玉佩,都指向一个肉眼可见的事实——
看起来很贵!
沈秋宁眼睛一亮: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她状似为难地沉默半响,檀口几度轻启,却又紧紧闭上,大概是因为要说的事实在难以启齿。而后她抿了抿唇,似乎下定决心要回答,然而一声轻柔啜泣先于话语溢出:“小女原是富贵人家出身,后来家道没落,家父被人逼迫至死,无钱下葬。小女走投无路,只好卖身葬父。那日,一个富家太太经过,算得我八字与她病中的儿子相合,便要娶了我去冲喜……”
说着说着,沈秋宁来了感觉,演技也越发在线,啜泣声越来越急促,大大的眼中蓄满泪水。她抬起手,由衣袖轻轻地拭去泪水,口中还不忘继续跑火车:
“谁成想……大婚之夜还未拜堂,我那未过门的夫君就驾鹤去了。太太见此情形,竟要拉我给她儿子陪葬,我不从,她便指挥下人对我拳脚相加……小女好不容易跑了出来,眼下不知身处何处,身上连一文钱也没有,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似忍不住了一般,以袖遮面,“呜呜”地低声啜泣起来。
夜九玄眉头紧皱,只见眼前女子身上喜服蹭满灰尘,头发也凌乱不堪,手上更是伤痕遍布——的确与她所言相符。
“可恶,世风日下,竟然还有拉活人陪葬这等恶俗!”他不由得攥紧身侧的剑,朗声道:“是哪家人?姑娘尽管说与在下,在下定要替你讨个公道!”
沈秋宁勉强维持着脸上的表情。
这人确实是个热心有侠义心肠的。只不过,这是关注的重点吗?叫她上哪去找现编的这么一户人家?
她犹犹豫豫,柔柔弱弱开口道:“还是算了吧。我那婆家毕竟如诺厚葬了家父,如今又遭遇丧子之痛,若再去讨要公道,怕是不合情理。”
少年方才冷哼一声,接着道:“那姑娘作何打算?天色已晚,不若先找家客栈歇脚,明日在下替你找些谋生的活计。”
眼见话题终于走上正轨,沈秋宁这才露出欣喜之色,再次行了一礼:“那便有劳侠士了!”
搞定!
她想起方才救下的小乞丐,弯下腰,与他视线平齐,轻轻撩起他遮住脸的碎发,在看清他长相的一瞬间——
沈秋宁愣在原地。
“啪嗒!”一滴泪水滴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洇湿了一小块地面,紧接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接连不断地从脸颊上滚落。
沈秋宁沉浸在汹涌的情绪之中,与刚才硬挤出来的几滴泪水不同,这次的眼泪完全是无意识的。
所有关于那个人的回忆,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她一把抓住这孩子的胳膊,失神地喊出那个名字:“小辞!”
小乞丐被沈秋宁的失态吓到了,愣愣地看着她,任由她涂着丹蔻的长指甲陷进肉里,都忘了喊疼。
他的呆愣神情倒是唤回了沈秋宁的一丝冷静,她直起身子,转头看向修士,语气中带上了央求之意:“侠士,带上这孩子可好?”
怕他拒绝,沈秋宁急忙接着补充道:“不会过分麻烦侠士的,小女找到活计后,自会带这孩子离开。”
夜九玄不置可否,手中把玩着剑上的玉佩,缓慢地一字一顿道:“天下的小乞丐多得很。”言下之意,仅有怜爱之心是不够的,天下小乞丐如此之多,见一个救一个是根本救不过来的。
沈秋宁垂下眸,声音听不出悲喜:“这道理小女自是懂得,只是这孩子……”
她压低声音:“与小女早年病逝的弟弟长得十分相像。”
既是如此,夜九玄便不再多作劝说,转身领着他们往客栈走去,沈秋宁明白他这是默许的意思,牵起小乞丐的手跟了上去。
待店家呈上菜单来,夜九玄简单扫视一番:“水晶肴肉,龙井虾仁,再来个……等等!”
他望向对面的沈秋宁,迟疑着说道:“姑娘的父亲仙逝不久,姑娘理应是要吃素斋的吧?是在下考虑欠妥了。”说着,他道了声歉,让小二撤掉那一串令沈秋宁垂涎的菜名,换成了清一色的素菜,红烧茄子,五宝鲜蔬,素炒三丝——一道比一道素。
沈秋宁可不乐意了。原身虽未辟谷,但天生饮食清淡,不喜食肉,她在合欢宗待的那几日,就差吃鲜花、喝露水了。好不容易挨到大婚之日,结果青云剑宗的人还特意照顾她的口味,给她送的全是素菜。她嘴里简直要淡出鸟来,又不好违背人设,每次只能匆匆吃几口。
“侠客不必迁就小女,”沈秋宁神色哀伤,勉强扯出一点笑意,声音掷地有力,“家父向来信奉身体健康至上的理念,想来也不愿看到我为了给他守孝而托垮身子,恐怕那才是对父亲他老人家最大的不孝呢!”
言下之意,并非我想吃肉,实乃无奈之举,是为了父亲他老人家才不得不吃的。
所以——沈秋宁对着少年点点头:“荤菜是可以有的。”
夜九玄嘴角微微抽搐,人界向来有为父母守孝期间食素的习俗,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单纯为了避人非议,人们一般都会遵守这一习俗,像这样的说法,他还是第一次听闻,总感觉这姑娘不像看上去那么柔弱……
于是,他叫店小二把荤菜换了回来,果不其然,看到沈秋宁举起茶杯放在嘴边,正努力掩饰微微上扬的嘴角。
有意思。
店家上菜的间隙里,沈秋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捡来的小乞丐,视线细细地描摹那熟悉的眉眼,实在是太像了,多少次午夜梦回之际……
冷不防对面声音传来:“敢问姑娘芳名?”
她下意识回答道:“小女子名沈……申宁,申告的申,安宁的宁。”嘶,还好她反应得快。
“不知侠客姓甚名何?又来自何处?”
夜九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道:“在下姓叶,枝繁叶茂的叶,在家中排行第九,故大家都称我为叶九。不过是一介无名散修,在人间历练。”
沈秋宁忍不住八卦起来:“那你的兄长和姐姐岂不是就叫叶一、叶二、叶三四五六七八?”
夜九玄,哦不,现在是叶九了,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姑娘猜得不错。”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领着小乞丐上了二楼,找到对应的房号,叶九要的是相邻的两间房。
“在下就在隔壁,姑娘若有要事,可随时敲门唤我。”说罢,叶九大步迈进了屋,毕竟他才不想跟小孩儿同处一屋!
沈秋宁牵着小乞丐进屋,先是叫来热水,叫他好好沐浴一番,随后给他换上干净衣裳。
她动作轻柔地拿起布帕给他擦发,问道:“你今年几岁?可有名字?”
他递给她一块小长命银锁,做工并不精细,是平民百姓家会买给孩子图吉利的那种。
沈秋宁小心地用帕子托着接过,那锁已经锈迹斑斑了,隐约可以看出正面写着“长命百岁”,背面写着“永安九年”。
这就是在回答她前一个问题了。如今是人界永安十七年,那就是八岁了……比小辞去世时大一岁啊。
“我父母早就没了,名字我也忘了。”小乞丐说完,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当然记得,没人会忘了自己的名字,他只是不愿在这个光彩照人的姐姐面前说出“阿狗”那两个字。
对方竟丝毫没有怀疑,只是郑重地点点头道:“既如此……我叫你小辞可好?”
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
沈秋宁一点私心得到满足,她拢起他的头发,想擦一擦发梢的水。忽然,她的瞳孔一震,只见他的右耳后有一小痣,位置跟小辞——跟那个小辞是一模一样的!
似乎是被她手中不自觉收紧的力道扯痛,小辞回头,疑惑地看向他,沈秋宁强行定住心神,继续为他擦发。
直到和衣睡下,她的思绪再也收敛不住——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跟她同名同姓,甚至连长相都毫无二致的原身,现在又有跟小辞一模一样的小孩,难道说……这里是个平行世界?!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屋内,一道黑色身影足尖轻点窗台,利落地翻身入屋,衣袍上还沾着夜露。
男子半跪在地,低头恭敬行礼:“属下参见尊上。”
这家客栈常有修仙之人来住宿,因此隔音效果极佳,以修真之人的耳力都难以听见屋内说话的动静,更不用说凡人了。
因此夜九玄根本不担心睡在隔壁的两人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他抱着胳膊倚在窗边,似笑非笑道:“起来吧。跟我说说今晚仙界那帮人的盛况。”
幽离起身,以沉静的嗓音叙述道:“今日青云峰下虽无弟子把守,但设有护山法阵,宾客凭借随邀请函附赠的令牌方可开阵入山。属下本想打晕一人,顶替其入山,又怕贸然行动引起怀疑,过两日不好再下手。因此属下只在峰下观望一阵,峰上似乎一直在奏乐,并无异样。”
夜九玄点点头,笑得温柔:“我知道了,先让他们高兴几日,过两天定要给他们个惊喜。”
幽离默默退下,看自家尊上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他就知道仙界那帮人又要倒霉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原本清朗的月光被阴云遮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腥味,水汽蒸腾翻涌,带着令人不安的沉闷与躁动,仿佛急切地渴望着一场大雨畅快地倾盆而下,又好似期待着什么破土而出。
又要变天了。
幽离面无表情地绘制了一道传送阵,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