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何夕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时暮正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地躺在沙发上吃果盘,陈言则生无可恋地蹲在旁边给他削苹果。
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在私底下达成了和解协议。
至于其中陈言付出了什么代价,签了多少不平等协议,那就不得而知了。
房门吱呀一声响起,时暮“唰”一下转过头,看到何夕的身影时,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三两口把嘴里的苹果咽了下去,眼巴巴地朝她喊了句:“慢慢!”
尽管也就隔了短短半个小时,但再次见到时暮时,何夕却只觉得心头百味陈杂,万千思绪翻涌,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以何种情绪面对他。
毕竟就在半小时之前,她还打定主意今后再也不与时暮相见,甚至还用最伤人的方式拒对方之外。
“嗯。”
何夕垂眸思绪片刻,最终选择轻轻应了一声,像片羽毛落在了积雪上,几不可闻。
时暮对何夕略显冷淡的态度完全不在意,见她肯回应自己的话,顿时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端起桌上的果盘,屁颠屁颠地小跑过来,漂亮的桃花眼弯成讨好的月牙:“慢慢,要吃苹果吗?”
身后还在削苹果的陈言:“……”
拿他削的苹果去讨好老婆算什么本事?
望着时暮那双盛满期待的双眼,何夕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别开眼:“不必了,我没胃口。”
她现在需要时间来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情绪,思考一下今后到底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时暮。
“好吧……”
听到她的拒绝,时暮有些失落,纤长的睫毛轻颤着垂下,连翘起的呆毛都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下去。
但很快他又把自己哄好了,重新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眼巴巴地盯着何夕,嗓音带着几分苹果的清甜:“那慢慢你想吃什么,我让陈言去给你买。”
身后依旧在苦哈哈削苹果的陈言:“……”
他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罢了。
何夕凝视着面前的时暮,那双漂亮得过分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盈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像只捧着松果讨好人类的小松鼠,生怕听到半个“不”字。
她忽然有些恍惚——不过短短三个月,曾经那个在她面前如骄阳般耀眼的少年,怎么就变得这般卑微了呢?
连目光都带着摇摇欲坠的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何夕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涩,若从未遇上她,对方应当还是曾经那个众星捧月、骄纵张扬的小少爷,或许连烦恼是什么都不曾感受过。
但是……何夕感受着胸口处,那股难以言喻且不合时宜的满足感…这到底算什么呢?
她静默半晌,最终还是应了声:“草莓吧。”
倒也不是她想吃草莓,只是被对方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巴巴望着,到底还是硬不下心肠说个不字。
时暮一瞬间眉眼间绽放出满溢的欢喜,他忙不迭地扭过头,颐指气使地冲着陈言喊到,“听到没,慢慢想吃草莓,还不快去买!”
被当做跑腿使唤的陈言闻言翻了个白眼,但是碍于自己目前“有罪在身”的情况,只好一脸不情愿地准备出去买草莓。
他把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狠狠塞进嘴里,泄愤似的用力咬了一大口,一边往外走一边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我要挑最酸的,到时候酸掉你们的牙……”
陈言刚前脚刚走,书房门再次打开,不知为何刚才没有和何夕一同出来的时锦这时缓步走了出来。
他站在门前,目光淡淡地扫过屋内,见只有他们二人,眉梢微挑:“陈言呢?”
时暮想到时刚才时锦故意把他支出来的行为,气得重重“哼”了一声,故意把头扭到一边,用后脑勺对着他。
旁边的何夕更是眼神虚焦,心不在焉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时锦的话,连个眼神都没给对方。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时锦险些给气笑了,然而惯有的修养让他面上未露分毫。
他垂眸看了看腕表,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但很快又恢复如初,抬起头对二人道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小暮,”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住,转过身深深看了眼正和他赌气的时暮,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什么事情记得找我。”
说完,不等时暮反应,时锦就打开门走了出去。
时暮见他走了,撇撇嘴,口中不满地小声咕哝:“我怕是脑子坏了才找你。”
何夕回过神,轻轻瞥了时暮一眼,心下不由觉着有点好笑。
第一次见面时,她还以为时暮是哪个豪门跑出来的傻白甜少爷,人傻钱多,说什么都信,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让他掏出来几十万给她。
那时候她正大四,临近毕业,白天要赶三份兼职,深夜还得挑灯写毕业论文,整个人像只连轴转的陀螺,忙得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当时她的妹妹何月患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病,需要每天住院,治疗费用像是个填不满的窟窿,日常的开销压得她直不起腰。
屋漏偏逢连夜雨。
就在她忙得脚不沾地、整个人如同一根绷到极致的弦时,医院又传来了噩耗——何月的病情突然恶化,必须立即进行手术。
那天,她刚因为送餐迟了两分钟,低声下气地向顾客赔完不是,正要赶着接下一单时,医院的电话猝不及防打了进来。
消息入耳的一瞬间,她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只感觉脑子里那根时时刻刻绷紧的弦,“啪”地一声直接断了。
医生说,手术要准备至少四十万。
她到哪里去凑这四十万?
这些年来,她做兼职挣的每一笔钱,都陆陆续续流进了医院的账户,此刻银行卡内余额上孤零零躺着的三千来块,像是在狠狠讽刺她此刻的无能为力。
那一刻,何夕崩溃了。
夜色浓稠如墨,她将自己藏在绿化带的阴影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肩膀剧烈颤抖着。
多年筑起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将她这些年来所有的坚强与伪装冲刷得支离破碎。
“喂——”
一道声音突兀地在耳边炸开,裹着几分醺然的醉意:“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何夕陡然一惊,连忙手忙脚乱地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嗓子沙哑得厉害:“没、没事!我什么都没干!”
大晚上的撞见一个醉汉,让她心头蓦地一紧,慌忙站起身想要离开这里。
因为心慌,她也没敢抬头打量对方。
昏暗的月光下,余光里隐隐约约瞥见一个修长的男性轮廓,身量很高,投下的影子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让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你骗人,”她正要离开这里,那人却又突兀开了口,透着几分莫名的执拗,“你明明就在哭……我都看到了!”
大概是酒精作祟,那人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尾音黏连在一块儿,竟透出一种与他身形格格不入的绵软。
也许是这语气太过无害,又或是被那话里的直白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伪装,何夕不知为何竟然停住了离开的脚步,回头望了过去,却径直撞进一双氤氲着潋滟水光的桃花瞳里。
月光如水银般倾斜在他的脸上,将那份极具攻击性的昳丽柔和了几分,酒意醺出的酡红从颊边一直蔓延至眼尾,濡湿的鸦羽凝着月华,随着眼帘颤动投下摇曳的阴影。
或许人类终究是视觉动物,总会不自觉地对美丽的事物持有双重标准。
在看清这张脸之前,她以为是个酗酒的街头混混;而当这张极具冲击力的脸蛋暴露在她眼前时,她立刻就觉得对方可能只是出来聚会喝酒的大学生。
何夕顿了顿,目光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下对方。
不知道什么,本应该立即离开的她,却忽然鬼使神差地反问出口:“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对方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努力睁大眼睛,好让自己看清楚眼前的人,嗓音带着藏不住的委屈:“他们都笑我,我…我不想看到他们了!”
说到这,他赌气似的哼了一声,神情竟透出几分孩子气的纯真。
下一秒,他又醉醺醺地眯起眼睛,竟还记得刚才的事:“那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哭?”
“我没有哭,你喝醉了,看错了。”
何夕当然不肯承认这么丢脸的事情,她抿抿嘴,强自镇定地否认。
“又骗我!”对方却不依不挠,一双漾着水光的漂亮眼睛固执地盯着她,“我都告诉你了,你也要告诉我!”
可能是对方醉眼朦胧的样子让她放下了防备,也有可能是多年积压的疲惫已不堪重负,不知为何,这一刻何夕莫名生出一股想要倾诉的欲望。
她又重新回到绿化带边缘坐下,下一秒,一缕混合着酒味的柠檬草清香盈入鼻腔——对方竟然也跟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何夕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直到见对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没什么其他动作,才缓缓放松下来。
“那你先说说,他们为什么笑你?”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随意:“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哭?”
何夕才不是会吃亏的人,自然要等对方先开口。
说完后,她歪头端详对方那张几乎没有一点瑕疵的脸蛋,不由得感叹世界上竟然有长得如此完美的人。
“他们……”对方努力回想着,眉头皱了起来,语气也带着几分恼怒:“他们…嘲笑我,说我是童子鸡……”
“简直…太过分了!”
越说越气,他愤愤地一拳锤绿化带凸起的水泥边,下一秒却猛地缩回了手,疼得直抽气。
“连你都欺负我!”
他气哼哼地嘟囔了一句,眼角因为疼痛沁出些许生理学的水光,连眼周都红了一圈,像只被欺负了的大猫咪。
虽然何夕觉得对方不开心的理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但莫名地,还是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了点。
“我说完了……到你了。”
她一转头,就看到对方正睁着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望着她,等着她开口。
何夕一时被他那水光潋滟的目光看的恍惚,竟不自觉轻声说道:“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