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尔正在学着打理农场。
像母亲那样。
照料牲畜,种植玉米、土豆,在谷仓整理干草和粮食。
每一日每一日都如此,不会有新的变化。
珀尔从牛奶桶中抬头,农舍正好对着一条小路。
珀尔清晰记得母亲带他去镇上买糖。
他坐在自行车后座。绿色的玉米地海洋般扬起波浪,简陋木屋远去,崎岖不平的土地震得他臀部发麻,心脏上下起伏,进入到小镇上平坦的道路,却跳动得更加剧烈。
路程不长,骑自行车一个小时就到了,跑步的话大概两个小时。
临近冬季,农场的工人走了一些,这么多活,自然落在了农场的主人身上。
珀尔今天从六点醒来,乖乖听母亲的命令,一直干活干到下午黄昏日落,一个五岁的男孩能耐心做到这个地步,值得一番夸赞。
珀尔和母亲已经很久没去过镇上,明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不要糖,不要蛋糕,只想去新开的电影院,哪怕只是看眼传说中的海报。
珀尔在心里打着草稿,露丝的声音忽然从上方传来:“珀尔!你瞧瞧你挤的牛奶,弄得地上到处都是!”
珀尔脸色焦急,才张嘴,露丝眉头一拧,立马又道:“今天晚饭后不许吃甜点。”
“可是妈妈——”他手酸,力气又不够才会弄成这样。
露丝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你能做好什么!”
露丝怒目圆睁,眼白部分缠绕着红色血丝,皱纹尽数扭曲。
愤怒、不满、痛苦。
望着这样的露丝,珀尔心中一阵激荡,大喊出声,“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拎着牛奶桶狂奔离开农舍。
他其实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生气,气温在这几日骤降,父亲拿钱去购置过冬的衣物,回来后,父母就大吵了一架。
盘子砸碎在珀尔的脚边,刺耳的吵架声持续到黎明,他一整夜没敢睡觉。
而今天父亲又出去了。
母亲一天没给过珀尔一个好眼色。
可父亲的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母亲总要责怪他。
珀尔思绪中充满了不解,气喘吁吁停下,抬头一看,竟然是鳄鱼湖。
半个月前,壮如牛的鳄鱼历历在目,以它的力量捕食一头角马不在话下。
尖锐的牙齿可以随意撕裂他的身体,让珀尔更加毛骨悚然的是,那只幼小的鳄鱼塞妲,居然会和大鳄鱼联合捕猎,这在自然界前所未闻。
他差一点就死于它们的嘴下。
珀尔离湖很远,远远观望着,这里和农场相比,他一时间……分不出待在哪更好。
水面荡开一圈波纹。
珀尔警觉地捏紧了铁桶提手。
片刻,只见一只小鳄鱼摇摇摆摆走了出来,身后没有跟着别的庞然大物。
和半个月前,她长大了些,又瘦了些,应长到一米的年龄她却只有不到半米长,珀尔仿佛已经闻到了她即将营养不良去世的死讯。
塞妲走得很慢,走两步就要停一会儿,背部鳞片发白,无法隐匿于泥土树林间,四肢纤细,像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但她的目的很明确,四肢交换着,朝着珀尔一步步走去。
四周没有别的动物,湖林之间陷入一片寂静,珀尔听到自己渐渐加剧的呼吸声和塞妲被木棍绊倒的声音。
“……”
珀尔丝毫不担心她能伤害到他,农活和充足的食物帮助他在五岁男孩中,成了较为强壮的那一批。
在珀尔和鳄鱼间,他才是那个捕猎者。
一人一鳄距离缩短的时间里,珀尔的视线从塞妲的背部一寸寸熨帖过去
虽然塞妲瘦弱了些,但也有半米左右长,领带、领结,或是一个小皮包,足够。
她的肉说不定能拿到镇上卖,换了钱,说不定还能让母亲重新变得开心。
珀尔目光沉了下去。
鳄鱼终于走到他面前后,她仰起脑袋盯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确定他是否是珀尔,是否是当初那个喂自己吃肉和清理鳞片的人。
再一低头,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她的口中掉落到地面。
珀尔停滞了一会儿,塞妲也再无别的动作,还把他的鞋当枕头,垫在下巴下,珀尔不由得有一秒怀疑塞妲的物种到底是只鳄鱼还是一只狗。
很久后,他还是蹲下捡起她带来的、仿佛象征着求和意义的礼物。
是个硬石,外表粉嫩浑圆,随着转动,泛出淡淡的彩色光泽,和他捡过的鹅卵石都不一样,漂亮耀眼
就像一颗
珍珠
珀尔:“!”
20世纪初,人工珍珠还没出现的时代,一颗稀有的天然珍珠价值高达上千美金。
珀尔用手帕包起来,小心翼翼放进口袋。
他呼吸紊乱,目光中只剩塞妲身影。
这只不属于农场的鳄鱼,完全掀翻了他的认知。
珀尔喜爱故事书,喜爱主角冲破束缚四处探险,喜爱那些看似普通的农具、动物在书中与主人公对话,帮助主角实现憧憬中的人生。
但是农场从未回应他,它们是那样沉默,亲眼见证他的困境,而又一言不发。
这一刻,珀尔彻底明白。
希望在农场之外。
珀尔一下子把塞妲抱了起来,欢呼雀跃道:“你简直就是我的天使!”
珀尔一屁股坐进泥土里,端来铁桶,捧起一掌牛奶端到塞妲嘴边,声音稚嫩:“喝吧塞妲,喝了这些你会长得更强壮。”
塞妲很配合地抬起嘴巴,玻尔见她这幅样子,心里隐隐觉得她是不是有可能听懂他的话,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塞妲嗓子眼咔咔两声,牛奶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竟然被呛到了,一只鳄鱼被液体呛到,珀尔短暂地沉默了一分钟,又捧起一掌更加小心地倒入塞妲嘴里。
眨眼间,牛奶从她的嘴缝全漏了出来——鳄鱼根本不是哺乳动物。恐怕是饿急了,塞妲也不嫌牛奶流到了地上,去用嘴拱土吃,她之前很讨厌脏的。
玻尔眉头紧蹙,拍掉她唇边的土,把塞妲抱回怀里轻轻摩挲,天色渐晚,鸟难以捕捉,他也没有带弹弓,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农场弄只动物来。
母亲最近买来了一批鹅,等着用鹅蛋赚钱。
如果是鹅的话,珀尔想起塞妲一口一口吃着水鸟肉眯起眼睛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余光瞥见塞妲扭头看他,立马清清嗓子,面上恢复镇定。
他把塞妲轻放回地上,信心满满:“等我回来,塞妲。”
珀尔消失在树林尽头。
塞妲被声音吸引,看了他一眼,随即摇头晃脑撞上铁桶。
牛奶水位线高达半桶,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其它鳄鱼毫无兴趣,尽管它们一天比一天饥饿,也不会去喝牛奶。乳糖不耐受会导致它们腹泻。
但塞妲是塞妲。
她竭尽全力伸开自己短小的手,爪子张开,脑袋渐渐升出铁桶边,脚用力一登,踹倒铁桶,土地被染白半分。
塞妲打个滚,背部沾上牛奶,花白一片,好像没有了力气,安静下来,一动不动。
半个小时过去,一只浣熊闻见空气中的甜香,寻着气味,发现一个铁桶,纯白的牛奶就在里面,唾手可得。
浣熊环顾四周,仔细观察附近有没有别的动物,它知道那片湖泊隐匿着大量鳄鱼,即使为了喝水,它也绝不会靠近那片湖泊。
它很聪明,甚至曾经趁鳄鱼母亲不在,偷过一个鳄鱼蛋,在偷第二个时,不慎摔在了地上没能带走。
蛋白质对它来说是致命的诱惑。
无论是鳄鱼蛋还是牛奶。
牛奶桶离湖很远,这里也没有除鳄鱼外其他有威胁性的捕食者。
浣熊等待了一会儿,便放心下树,爬到了铁桶附近。
果然没有危险。
浣熊很高兴自己的判断成功,渐渐喝得忘我,桶的深处积蓄着更多牛奶,它没有犹豫直接钻进深处。
尾巴跟在身后,被牛奶濡湿,有些不舒服,浣熊甩动,无意撞上了什么硬物。
它试图绕开,尾巴却忽然传来钻心的疼痛。
鳄鱼。
望见塞妲口中的锐齿,浣熊汗毛竖立,本能地躲闪,铁桶被它撞得呯嗙作响。
聪明的浣熊很快想明白一件事——唯一的出口是塞妲张开的大嘴。
一顿不可多得的大餐。
其它鳄鱼闻见血味,全都蠢蠢欲动地聚集在湖边。
它们的基因力没有刻写过上岸捕杀猎物这一项,藏于水下伏击,出其不意咬住猎物再拖回到水中央溺死,才是它们正规的捕猎方法。
但这意味着,捕到猎物不等于能享用猎物,食物属于这片水域的老大,它将带走最大的一块肉,剩下的,谁抢到归谁。
鳄鱼们目睹了塞妲这次的捕猎,尽管她的做法有点傻,离湖太远、消耗体力过多、猎物很有可能挣脱逃走,但他们仍耐心等待着她将猎物拖入水下。
猎物有些小,没关系,许久未进食的鳄鱼们没心思再挑剔什么。
果不其然,塞妲拖着半死的浣熊朝湖移动,她行动迟缓,有几只鳄鱼已经等不及,探出水面,不料身子还没完全上岸,塞妲忽然扒住旁边的树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爬了上去。
她独吞掉了浣熊,用了整整两天。
肚子被暖意填充的同时,鳄鱼群的仇恨值肉眼可见地上升。
塞妲无法再回到那片湖泊,无论是鳄鱼之王还是其他哥哥姐姐都不会再接受她。
关于此事,塞妲的想法是……她打了个嗝,脑袋一撇,睡着了。
偶尔睡醒,眼珠一转,目视着林木小路的尽头,月下眸光暗淡幽绿,等待瞳孔倒映出别的什么。
可惜,自浣熊到来又离去后,这片湖泊再没有新的访客。
但是塞妲还是等到了,族群中第二弱小的鳄鱼遭到了残杀分食,血染红了半片水域。
一只鳄鱼的死去,没有满足到任何一只鳄鱼的肚子,第二次杀戮不知何时会发生,也不知杀戮是否有停止的那天。
兴许在任何一种情况到来之前,塞妲会因为缺水变成一条鳄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