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青陵城。
正是乍暖还寒时节,绵绵春雨最是无情。
天色晦暗如暮,雨丝如断线的珠,斜坠青瓦,溅起朦胧雨雾。飞鸟掠过街巷,被一阵喧嚣惊扰,扑棱棱落在水洼中,撞碎倒映的天光,半是澄明半是阴沉。
“手脚都利索些!仔细清点老爷要的货!”
院中几个粗布麻衣的脚夫,正抬着笨重的檀木家具挪过门槛。
钱管事跌跌撞撞拦在前面:“使不得啊!这是夫人陪嫁的家具!”
一个脚夫粗鲁地踹开他。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老爷肯收这些破烂抵债,是给你们谢家脸面!”
钱管事摔在泥水里,捶胸哭嚎:“你们!你们这是强盗行径!”
“钱管事!”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自院门处传来。
众人回头,见一袭水红衣裙的少女执伞而立,清秀面容上写满惊愕。
正是谢家小姐,谢语瞳。
“小姐!”钱管事连滚带爬地扑过去,老泪纵横,“他们这是要抄家啊!天理何在。”
“住手!”她怒极,上前就和他们理论,“欠债还钱,谢家认。可你们的契书何在?你们这般行为,和明抢有什么区别?”
“谢大小姐省省力气罢,”那脚夫叉腰啐了一口,“装什么硬骨头?我们老爷心善,给你们留活路。若真细细算起来,十个谢府也填不上这窟窿!”
“让开让开!别沾了谢家的晦气!”其他脚夫哄笑着又搬出几件器物。
谢语瞳攥紧拳头,浑身发颤,眼眶泛红。
那些都是母亲珍藏多年的嫁妆,他们怎敢。
“小姐!”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神。
是小棠,她的贴身婢女,自小和她一起长大,忠心不二。
“奴婢帮您收拾细软,”小棠拉住她的手哀求,“小姐,别争了,夫人说了,随他们去吧。晌午马车一到,咱们就回江南老宅。”
谢语瞳犹豫道:“可是……”
身后忽然传来轻唤:“瞳瞳?”
她回首,见母亲谢夫人伫立廊下。
“行李可备妥了?”谢夫人忧心忡忡,“怎不多添件衣裳?仔细着凉。”
谢语瞳却恍若未闻,只追问:“娘,我们真要离开青陵?”
她看着母亲斑白的鬓角,心头那股不甘涌了上来:“父亲的心血在此,我们的家也在此啊!”
“听话,”谢夫人拭泪,满面倦容,“江南老宅虽简陋,却清净。外祖家尚有薄田,糊口总不成问题。”
“瞳瞳,是娘没用,护不住你。”
谢语瞳木然。
真的……再无转圜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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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三日前穿到这里的。
现代的她也叫谢语瞳,是个在快餐店后厨打工的普通大学生。
一觉醒来,竟穿到了古代的“自己”身上,样貌与现代别无二致,连父母的姓名与容貌都一般无二。
这个世界的“谢语瞳”,是青陵城问岳楼东家的独女。
她本以为能过一把大小姐瘾,细问才知谢家已是天塌地陷。
在原主记忆中,父亲数月前病逝,她仓促接手了这间曾风光无两的问岳楼。
可一个不问世事的深闺娇女,何懂经营这偌大的酒楼?
酒楼日渐冷清,菜单陈旧,老主顾渐渐散去,新客也鲜有问津。原主不通庖厨,对菜谱无计可施,只好墨守成规,勉强度日。
就在这时,对街酒楼推出新品,顿时风靡全城,终成了压垮问岳楼的最后一根稻草。
直至家徒四壁,生意一落千丈,原主愧对父母,竟伤心过度一命呜呼。又因执念深重,将她这异世孤魂唤了过来。
如此绝境,该怎么挽救?
不若……就如母亲所言,离开此地?
前世她不过是个汉堡店店员,何苦留在这里受难?
她大可一走了之。
可是——
每于记忆中回望问岳楼昔年的盛景,宾客如云,名动青陵,她总不由得心潮翻涌。
不知何时起,这青陵第一楼已破落至此,光华尽散。
她虽不是原主,见酒楼凋零,心口却隐隐作痛,仿佛能听到原主的哭声。
“对不起,爹,娘,都怪女儿无用,想不出新菜,留不住客人。”
新菜。
谢语瞳攥紧拳头,心有不甘。
作为现代人,她知晓无数新式菜谱,然而问岳楼早已今非昔比,纵然她有心思,亦无力回天。
可无论如何,她想再试一次。
哪怕仅此一次。
她声音发颤,缓缓开口:“娘,女儿不想放弃问岳楼。”
“娘又何尝想放弃?可六千多两的亏空,岂是你我能填上的?”谢夫人眼眶通红。
“女儿是想试着做些小买卖,”她垂首道,“只要赚得到银钱,或可赎回问岳楼。”
“女儿……不忍见父亲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胡闹!”谢夫人骤然变色,“堂堂谢家小姐,岂能抛头露面行此贱业?你还要不要颜面了?”
谢语瞳握住她手腕:“娘,到这般田地,颜面还重要吗!”
谢夫人冷笑,狠狠甩开她的手:“你不要颜面,莫非还要全青陵戳谢家脊梁骨,笑我教女无方?”
“守着这虚名,眼看家业败落,流落江南寄人篱下,便是好了?”谢语瞳反驳。
“反了!真是反了!我怎生出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谢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指着她,满眼失望。
小棠见情势不妙,急急打断:“夫人息怒!小姐也是一心为谢家着想,气糊涂了才口不择言!”
“我没糊涂!”谢语瞳倔强道。
“小姐!”小棠急得团团转。
谢夫人眼前发黑:“好,好,谢语瞳,你翅膀硬了,心比天高!可你知不知道,如今世道,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从商,要遭多少口舌是非?”
谢语瞳寸步不让:“娘,女儿何曾在意过世道如何?”
“女儿心中唯有您与父亲多年心血!外人闲言,女儿无畏,独惧见您二人伤心!”
见谢夫人动容,她更进一步:“他们今日连您嫁妆都要强抢变卖,若来日得寸进尺,谢家恐怕是永无宁日了!”
谢夫人听完这番话,终是怔怔后退半步,掩面痛哭。
“傻孩子,你可知这条路有多难?”
“娘不怕丢嫁妆,也不怕丢颜面,娘只怕你受苦。”
谢语瞳垂眸,清泪滑落。
她深深一拜:“女儿知道,都明白。求母亲再予女儿一次机会。”
窗外雨声淅沥。
谢夫人静默良久,终是拭泪长叹。
雨势渐弱,春风碎雨。
谢夫人好似终于想通,轻声道:“瞳瞳,我只予你七日。七日内若一事无成,即刻随我回江南。”
“南巷还有处你伯母留下的旧宅,收拾收拾,尚可容身。”
她无奈地轻抚女儿湿透的鬓发,转身离去。
谢语瞳凝望母亲背影。
“好。”
娘亲,我绝不会让您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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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春雨初歇。
乳燕掠过寂静的南巷,旧日繁华已逝,唯闻风过砖隙的细微呜咽。
谢语瞳敛起心绪,是该去采买食材了。
以她的本事,自是做不出什么国宴名菜、八珍玉食,但若论现代人的巧思,她倒真有个主意。
原料寻常,本贱价廉,做法简便,有菜有肉有面饼,足以果腹解馋——这样的食物,非汉堡莫属。
恰巧她前世便是汉堡店的伙计,每日经手的汉堡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早已熟能生巧,闭着眼都能拿捏分寸。
或许,这便是原主苦求不得的“新意”?
她带着小棠上街,精打细算地购齐米面油盐酱醋糖,又犹豫着挑了些新鲜牛肉糜。
青陵城水运通达,码头汇集四方奇货,西域传来的番茄等亦陈列其间,谢语瞳细细拣选了几枚成色上佳的番茄。
小棠盯着牛肉与番茄,好奇道:“小姐,买这些做什么?”
谢语瞳故作神秘地清清嗓子:“做汉堡赚钱。”
“汉堡究竟是何物?”小棠眨着眼。
谢语瞳思忖片刻,尽量解释:“一种用软饼夹着肉排、青菜与酱料的高级包子。”
小棠将信将疑。
形状如此古怪,客人真会喜欢?却终是咽下疑问,亦步亦趋跟着回家,只看小姐在灶前忙碌。
谢语瞳将调好的牛肉糜捏成厚饼,觑准油温,滑入滚锅。
“滋啦——”一声,油花迸溅,肉香霎时爆开。
闻见逸散的香气,她满足地轻叹,又有些遗憾:“可惜我还没学会做芝士。”
不多时,她取出烤得微焦喷香的面饼,铺酱叠菜,加番茄与自酿酸黄瓜,再放上酥嫩多汁的肉饼,淋匀特调酱汁,盖上面饼。
一份融汇本地风味与现代灵感的“中式汉堡”,于热气氤氲中诞生。
她将成品装入竹筐,覆上棉布,推出小车,招呼道:“小棠,走!出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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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摊在桥头支开,谢语瞳摆出招牌,扬声道:“西域名食,价廉物美!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路人好奇围拢,对着未见过的吃食啧啧称奇。
“模样倒是稀奇,不知滋味如何?”
“竟将肉饼夹入芝麻饼里,什么古怪吃法?”
谢语瞳捧起汉堡示众:“此乃我遍访西域所得高厨秘传,名唤‘汉堡’。”
眼前的食物形制别致,饼皮金黄缀满芝麻,似馕而比馕更厚,内里层层叠翠铺红,肉排酱汁错落相间,色彩纷繁,勾人食欲。
小棠卖力吆喝:“各位客官快来一试!我家姑娘亲制的新奇美味!”
谢语瞳声清如水:“只卖十文钱,便可尝这西域风味。”
人群中渐起骚动,有人意动,打算买来尝尝。
忽然一道尖酸刻薄的嗓音高声传来。
“听说有新奇玩意儿?本大爷也来瞧瞧——哟!这不是谢家大小姐吗?”
“怎的?问岳楼开不下去了,沦落街头摆摊卖穷汉吃的胡饼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尖嘴猴腮的伙计与肥头大耳的男子立于人墙外。
“还不给我们爷让道!”
那伙计一嗓骇散人群,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小棠紧盯着那二人,警惕道:“我道是谁,原是七福楼的王掌柜。小店寒酸,恐怕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七福楼与问岳楼素来不睦,青陵城人尽皆知,众人皆兴致勃勃地看起这场好戏来。
“真是问岳楼谢家小姐?”
“是她没错!那眉眼我认得……唉,往日何等体面,如今竟落魄至此。”
“小姐都出来谋生,谢家是真败了。”
王掌柜洋洋得意:“谢小姐,这宝贝卖十文钱?瞧这品相,连我七福楼最次的菜都不如。”
那伙计帮腔:“诸位不知,问岳楼早破产了,物件都变卖尽了!穷成这样,用的能是好料?怕是馊肉烂菜,吃了仔细伤身!”
众人畏缩,递钱的手纷纷收回。
谢语瞳想起,这王七一常年打压问岳楼,造谣诽谤无所不作,手段无比下作!
她正欲反驳,却见王掌柜神色一变,蓦地堆起谄笑,转向一旁。
“哎呀呀,这不是萧公子吗?难得您大驾光临!快请快请,敝楼早已为您备好雅间!”
她顺势望去,只见人流如潮退开,一道玄色身影翩然而至。
来人容色俊美,气质清冷,身姿修长,恍若谪仙临世。
众人皆惊。
青陵谁人不识萧家逾舟?不但生了副仙姿玉貌,更是点石成金的商界奇才。
凡他青眼的生意,从无不成之理。
只是他素来繁忙,今日怎会到此?
莫非……真要看中七福楼,欲与之合作?
“不必。”萧逾舟却摆了摆手,淡声拒了。
谢语瞳屏息凝神。
她眼睁睁看着那谪仙般的男子步履从容,径自走了过来,最终停在她的小摊前,指节分明的手指向她案上的汉堡。
他嗓音如清泉落石,让她心尖一颤:“姑娘,此物——我要一份。”
商机来了!
谢语瞳忙殷勤奉上汉堡,心下期盼这位贵人能赏脸。
这可是她的头一位贵客!
“萧公子!此物低劣不洁,恐伤贵体!”王掌柜急得跺脚,“您若赏脸移步,七福楼定以上等席面款待!”
萧逾舟却未理睬,只抬手接过汉堡。
众目睽睽之下,他垂首端详那奇特的“汉堡”片刻,继而优雅地就着软饼咬下一口。
他细嚼慢咽,旁人见他咬开处菜叶鲜翠、番茄红艳、肉饼焦嫩,不禁喉头滚动。
萧公子都愿意入口的,应不会差罢?
众目睽睽下,萧逾舟竟将整个汉堡细嚼慢咽,徐徐吃了下去。
他冰雪般的眉目渐融,竟透出几分暖意,缓声道:“姑娘,你这‘汉堡’,滋味甚佳。”
谢语瞳心下一喜:“公子喜欢?”
“肉香、麦香、蔬果清甜各得其所,倒是别致。”萧逾舟眼尾微弯。
旁观的众人再按捺不住,纷纷涌上。
“萧公子识货!他喜欢的定非凡品!”
“我也来一个!”
“我家老爷要十个!”
“姑娘,给我留五个!”
谢语瞳的生意霎时火爆起来,众人挤挤挨挨,萧逾舟却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她鼻尖微酸,于无人处轻道一声谢。
一背负幼子的妇人亦踌躇着上前,在摊上搁下十文钱。
这般价廉物美,荤素俱全的吃食,着实难得。
随着购买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有更多百姓争购,小摊被围得水泄不通。
吃过的无不赞不绝口。
“这味儿绝了!青陵城独一份!”
“比七福楼顶尖的菜肴还香!”
被挤至角落的王掌柜跳脚大骂:“荒唐!这奇形怪状之物,简直是伤风败俗,岂能和我七福楼菜品相比!”
无人应答,众人皆沉浸在美味之中,还有人举起拳头:“再吵老子,仔细吃老子一拳!”
待小棠抬眼,王掌柜早已携闹事者遁逃得无影无踪。
斜阳西沉,月牙初上,青陵春夜渐寒。
谢语瞳揉着酸软的腰,眼泛昏花。
没想到今日的生意如此火爆。
小棠欢喜地收拾着摊子:“奴婢今日看呆了,姑娘做得又快又好,那些人吃得赞不绝口!”
谢语瞳笑笑:“熟能生巧罢了,日后长路漫漫,需做的事还多着。”
她侧目,见那玄衣公子竟坐于远处一株柳树下,月色照得他侧脸犹如谪仙。
心跳忽然快了几分。
谢语瞳轻轻站起身来,朝他的方向走去。
她想,若能以“汉堡”为投名状,让这位萧公子投资问岳楼,爹和娘的一番心血,是不是就不必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