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捱过几许光阴,弹指一瞬,抑或半世漫长。
谢语瞳屏息凝神,眸光紧锁在萧逾舟的面容之上。
忽见那张素来无波无澜的脸上,唇角竟向上牵动了一下。
是个若有还无的笑。
谢语瞳心下一凝,怕是山雨欲来。
萧逾舟慢慢咀嚼,品咂着口中那复杂而和谐的滋味。
这味道,与他过往所尝的任何珍馐都截然不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尚可。”他搁下手中的汉堡,视线掠过她紧锁的眉头,心头无端柔和了几分。“心思可取,只是火候与口感,仍欠打磨。”
“若以南枝木熏烤,烟汽渗入,风味更足。肉馅当选八分瘦二分肥,方不致枯柴。火候一道,需你自行反复试炼。”
谢语瞳垂首,一一默记于心。
她稍松了口气,正欲再问,却见萧逾舟已侧首,朝侍立一旁的掌柜略一颔首。
掌柜即刻奉上一只开启的锦匣,内里叠着一份素纸文书。
饶是谢语瞳再愚钝,此刻也明了,这是对方掷下的盟约。
萧逾舟将那份文书递与她:“拿着,问岳楼的契书。”
谢语瞳望着那纸文书,疑云丛生:“此物不是已被官府收缴?怎会在……”
“萧记茶铺明面贩茶,暗里自有官家门路。”萧逾舟淡声截断她的话,“我虽无意攀附,然行此道,难免与之周旋。柳知府前次欠下人情,方肯将此契售与我。”
掌柜在一旁适时低语:“老夫可作证,官家那处颇费周章,我家老板折损不少银钱才拿下此物。”
谢语瞳怔然,未曾想竟真能失而复得。她下意识伸手接过,那薄薄的纸张还透着那人的体温,她摩挲了一下契书上面镌刻的字体,如重千斤。
“回去好生经营。”萧逾舟声调复归冷清,垂眸抿了一口茶,“每月自有人去收核账目与本金。我静候谢小姐佳音。”
谢语瞳捏着契书,眼中盛满了笑意。
一股突如其来的淡淡喜悦,冲淡了这几日来的阴霾,无端陷此异世虽惶然无措,但此番际遇竟比预料中更幸运些。
萧逾舟眸色微敛,对坐那人细碎的鬓发微乱,却衬得她肌肤莹白胜雪,眉目如画。
他瞥了一眼那嘴角笑容,复又移开眼去。
有点傻。
谢语瞳辞谢掌柜,恍然行至巷间。极目望去,青陵河岸春色方浓,新柳抽芽,泛着浅浅的鹅黄。
她刚踏入家门,母亲便惶然指向屋内敞开的木箱,声音微微颤抖。“瞳瞳,今日娘出门,门外忽多出这箱白银,你实话告诉娘,究竟从何而来?”
小棠笑着扶住谢夫人。“夫人,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前几日有一位出手阔绰的财主,看准了小姐的手艺,这银两些许是他给我们投的银子。”
谢夫人听完,脸上愁色更重。“天下岂有这般好事?瞳瞳,莫要受人蒙骗,快将银两归还原主!”
谢语瞳心下微动,望着那箱子里不计其数的银子,她明白这是萧逾舟的手笔。“娘,您放心。那位大财主心善,非但赠银,更将问岳楼的契书还予了我们。”
她向前一步,将那契书递给母亲。“娘,您看看,是不是咱们问岳楼的契书?女儿没骗你吧。”
谢夫人颤抖地接过那枯黄纸张,细细的看了看,竟激动将那契书抱在了怀里。“真是!真是!真是问岳楼的契书!”
她泣不成声地望着窗外昏沉天色。“瞳瞳,你父亲在天之灵,定会为你高兴。”
鞭炮声响彻街巷,锣鼓震天,百姓都好奇着往那热闹的地方涌去,将问岳楼外堵的水泄不通。
“问岳楼开业了,快去瞅瞅!”
“那谢家大小姐,我听说人前几日还在南巷卖饼。”
“老李,这你就不懂了吧,谢家岂是真穷?不过去南巷体验两天穷苦滋味,你倒还当真了!”
谢语瞳立于二楼高台,目光不经意掠过对街客栈。
就在二楼临窗的位置,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萧逾舟。
他着一身月白长衫端坐在案几旁,手腕微倾,不紧不慢地提起茶壶,氤氲的热气将他那张清秀的面容覆上一层柔软。
窗外车水马龙喧嚣至极,可他依旧是那副不闻身外事的态度。
倒真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
小棠也看见了萧逾舟,压着声音道:“小姐,奴婢去打听过了。”她顿了顿,“民间都说萧逾舟此人性情冷漠,官府数次找他合作,都被此人拒之门外。小姐大可以放心,萧逾舟无心涉政,想必没有什么官家背景。”
谢语瞳微微一笑,与那道视线遥遥相望:“小棠,你看人的眼光怕是不准。”
萧逾舟,可绝非等闲之辈。
日子一天天过去,问岳楼生意日渐兴隆,谭掌柜却对账册愁眉不展。他苦着脸地拨着算盘,一边细细的记着账目。“哎,这帐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了,谭叔?好久没见您苦着脸了。”谢语瞳正捧着份餐食,放在了谭掌柜的面前。“进些东西吧,您都累了一日了。”
谭掌柜道了声谢,将账本推来她面前,忧愁道:“小姐,您看。近日流水看涨,库银反而亏损,实在蹊跷。”
谢语瞳摩挲着账目上的食材一列。“近几日,食材成本为何陡增?”
“近日客人越来越多,面粉几十袋都不够用。”谭掌柜也叹了口气:“如今粮价又水涨船高,竟翻了四五倍有余。”
“咱们为了接待客人,就算价高,也咬咬牙采买了。”
问岳楼所用不过寻常粗麦粉,纵有波动,也不至于四五倍这般贵价,这价格换作从前,都可以买精细白面了。
谢语瞳心下生疑:“谭叔莫急,待会我亲自去粮店瞧一瞧。”
……
粮店前,谢语瞳仔细地抚着面粉,不由得瞥了一眼旁边的价格。“小哥,你家这价格是否写错?竟比往日贵了十倍不止?”谢语瞳不敢置信。
伙计苦笑,压低了声音:“姑娘有所不知,现今全城缺粮,皆是这个价。”
旁侧妇人哀叹:“这般价格,叫寻常人家如何吃得起?”
另一妇人不忿:“我偏不信整条街都是这黑心价!”
伙计漫不经心擦拭柜台:“劝您别白费力气了。咱东家是县丞亲侄,这条街上十之八九的粮铺都是他家产业。价钱?哪家都一样。”
谢语瞳心头一窒,竟是趁火打劫!
她几乎忘了,此间天地,官字两张口,足以压垮民生。
无心采买,沿途流民乞讨不绝,她丢下身上仅剩的铜板。
回过神来,忆起南巷旧宅有些旧物,便兜兜转转又回了南巷去。
许是气糊涂了,她竟然在南巷,那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拐错了路,不知走到哪个偏僻地方。
身旁有条绵长小河,她望见前方宅院灯火,欲上前问路,却见门匾上书一个巨大的“惠”字。
谢语瞳忆起,这正是方才那粮铺商号。
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谢语瞳正欲退开,忽闻一尖厉嗓音谄媚道:“侄儿办事您放心,粮仓半粒米都不会漏出去,逼得他们只能买咱们的粮!价钱按您的意思,足足翻了十倍!”
另一道声音略显沉稳:“不错,打点之事交由我。此事若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谢语瞳躲在转角,捂住了嘴,额上布满了冷汗。
她没有想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荒灾,居然是有人恶意囤粮,暗中操控着粮价,赚着这等黑心钱。
这实在是泯灭人性,毫无良心可言。
她怒不可遏,足下不慎踢中碎石,响动惊动了院内人。
那尖厉嗓子的主人箭步冲出了门外。“谁在外头?”他压低声音,手指无声地抽出腰间的小刀,巡视四周。“滚出来!留你全尸!”
四周闻针可落,唯闻心跳如擂鼓。
要命的是,那一步步走来的脚步声,似惊雷般扎入耳畔。
此生注定仓促潦草了结?
她尚有原主的夙愿未偿。
远方的家人犹在盼她归去,炉下或许还温着一盏热茶。
她艰难挣来的一切,方才见得微光、步入正轨。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自黑暗中袭来,严严实实掩住她的唇。未容她挣扎,一股悍力已将她拽向更深处的墙角,脊背撞上冷壁。
谢语瞳三魂惊飞七魄,一时竟辨不出是敌是友,只知浑身僵冷,良久未能回神。
她抬眼望去。
萧逾舟的脸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