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你们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我不敢一个人……不要丢下我……”
凄楚的哭喊声刺破了虚妄的雾气。可怜的少女赤着一双冻得通红的脚,细嫩的脚踝沾满了泥泞与草屑,在无边无际的灰色幻境中跌跌撞撞地奔跑。前方那两道模糊却亲切的背影,任凭她如何拼命追赶,始终遥不可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着,渐行渐远。
叶芝霖终于力竭,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细瘦的手臂支撑不住颤抖的身躯,她蜷缩起来,紧紧捂住抽痛的心口,将布满泪痕的脸深深埋入臂弯。
“我来带你走。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会保护你,给你一个安稳的住所,给你我全部的爱。”
一道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破开阴霾的暖阳,骤然驱散了周围的寒冷。叶芝霖猛地一颤,泪眼婆娑地缓缓抬起头。
迷蒙的视线中,一个少年逆光而立。他身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身姿虽还带着几分少年的清瘦,却已显露出玉树临风的挺拔轮廓。他的面容尚存稚气,但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边噙着一抹温和而坚定的笑意,周身流淌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
“你是……陛下?”
少年并未回答,而是优雅地蹲下身,与她平视,主动握住她冰凉而沾满泥土的小手。他的掌心温暖干燥,瞬间驱散了她指尖的寒意。他笑道:“你不必唤我陛下,名字即可。我叫宋清明,你呢?”
她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清澈的光彩,仿佛被蛊惑般轻声回答:“我叫……叶芝霖。”
此处,莫非是梦境?自己梦到了与宋清明的初见?
那抹多年以来始终回旋在脑海中的声音模样,与梦境外真实的宋清明重叠在了一起。
少年和少女长成亭亭玉立、玉树临风的帝王与女医,藏住情愫,只敢在夜深之时诉说衷肠。
小心翼翼的唇瓣送上来,宋清明含住叶芝霖颤抖的唇,一点一点地加深,慢慢奉上舌尖,撬开她的齿列。
依偎的身躯愈发滚烫,叶芝霖感觉自己的双腿软得快要站不稳,只好抬起微微发颤的双臂,环住宋清明的脖颈,将自己更深地交付出去。
细密的喘息与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暧昧像浓郁的雾气一样渗透而来,缠绕着两人紧紧依偎、难分难解的身体。
可就在即将彻底交融、灵肉合一的瞬间,怀中的宋清明却如清风一般,毫无征兆地消散无踪,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空虚。
叶芝霖猛地一个趔趄,懵然地环顾骤然冷却和空荡的四周,心脏狂跳不止。她下意识地用颤抖的手掌撑地快速起身,慌忙将滑落肩头的凌乱衣裳重新整理好,试图掩盖方才的亲密与失控。
“清明?清明!清明你去哪儿?!”
“陛下驾崩了。”
“什么?”
叶芝霖蓦然回头,竟是宋清明身边那位总是低眉顺眼的老公公。此刻,他惯常毫无表情的脸上布满哀戚,眼眶通红,正用袖口时不时地擦拭不断涌出的泪水。
“陛下因操劳多度,惹怒重臣,惨遭陷害,于昨夜……驾崩。”
*
噩梦惊醒,冷汗涔涔。
年少时父母被贼人陷害那幕揪心的画面始终悬在脑海里,还有梦醒之前莫名得到的噩耗,久久挥之不去。
叶芝霖深吸一口气,抬手用绢帕擦了擦额角冰凉的汗水。掀开锦被,翻身下榻,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丝冷意顺着脚心直窜而上,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梳洗后,她推开房门。院外,天色阴沉得可怕,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闷气息。她驻足片刻,最终坚定地回身,拿起那把宋清明去年七夕赠她的油纸伞,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被动地等待一个结果。皇帝有家国朝政要管,不能再给他多添麻烦。看着那人日渐憔悴的面容,再好的汤药也不及他安稳睡上一觉。
宋清明曾经说过,和她在一起会自然地安下心来。总爱临睡前来一趟医馆的缘故,也正是见了她后,回去能睡个好觉。
“如果嫁给他,会有什么结果?”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出,随即被她自己迅速掐灭。
不,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这于礼制是何等惊世骇俗,结果难料;单以她如今这无依无靠、仅凭医术立足宫中的女官身份,又如何有资格站在那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身旁,成为与他共享江山、母仪天下的人?
这些年来,她从未放弃过暗中收集当年构陷父亲、致使家破人亡的凶手讯息,可对方树大根深,乃是朝中手握重权的显贵,行事更是滴水不漏。她纵然侥幸查到些许蛛丝马迹,也如同蚍蜉撼树,根本无济于事。
宋清明能以一己之力,在这深宫之中为她撑起一方安稳天地,可她知道,一旦踏出皇宫这座无形的牢笼与庇护所,外面等待她的,便是无处不在的冷箭与危机四伏的杀机。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繁华热闹的大街上人头攒动,叶芝霖昨日从宫人口中偶然听得,今日那位疑似与父亲旧案有关的权贵,将会在城中最大的酒楼“醉仙居”与一位江南富商会面,而那名富商,据闻曾是父亲的旧识。
忽地,雨水浇灌下。方才还摩肩接踵的人群顷刻间混乱起来,人们惊呼着,抬手挡着雨水,四散奔逃寻找避雨处。只有叶芝霖独自撑着伞,脚步沉稳。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和马蹄疾驰的杂乱声响!一辆像是受惊的马车完全失了控,疯狂地冲向街道这头稀疏零落的人群。
叶芝霖闻声望去,只见那高大的黑影裹着雨幕直冲而来,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竟愣在了原地!
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大力猛地从侧方袭来,精准地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带着扑向路旁店铺的屋檐下。
两人重重跌倒在地,几乎是同时,那辆失控的马车裹挟着风声和水汽,惊险万分地从她方才站立的位置碾了过去!
本想看热闹的人群因为雨势越来越大不欢而散,只留下两位淋湿的姑娘,还有二楼倚靠着栏杆默默注视着一切的人。
“叶姑娘你没事儿吧!”
救下她的女子率先踉跄着起身,顾不上自己,急忙走到叶芝霖身边,弯腰扶起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她。
竟然是江淑仁?话说生得如此可爱的姑娘哪儿来那么大力气?莫不是厨房里练就出的?
叶芝霖借着力道站起,迅速定了定神,摆首,下意识地扬起一抹惯常的、令人安心的温婉笑容,道:“多谢夫人相救,我没事……”
“不对!你等等!先别动!”
江淑仁一脸担忧地拉过叶芝霖的胳膊,轻轻挽起衣袖,看到她胳膊上的淤青后,又慢慢抬起头。
“这还叫没事呢?我先护送你回医馆。腿脚呢?有没有事?还能走吗?”
叶芝霖心头一暖,低声道:“能……多谢夫人。”
江淑仁闻言,却故意板起脸,笑着伸出手指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说道:“你呀,我们都结伴同游,谈笑风生多回,你也该改口叫我的名字吧?”
叶芝霖下意识拒绝,微微蹙眉,“这怎么行!身份尊贵卑贱之分,岂能大逆不道?”
“所以我才讨厌这等礼仪约束,非得给姐妹之间砌上一堵墙。将军也是。还以为山野归来后,会少一些相敬如宾。结果整日忙于正事,比以前更疏远了。”
江淑仁眉眼弯弯地笑了笑,一本正经的语气仿佛在说些理所当然的话。
叶芝霖先是一愣,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夫人不仅贤能淑德,还颇为乖巧,惹人疼爱。”
听出叶芝霖言语中打趣的意味,江淑仁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鼓起两腮,佯装恼怒的样子。
“你也把我当小孩子?!”
“看着你总有种保护欲,像妹妹一样对待。我猜,将军也是这么想的。”
江淑仁闻言,鼓囊着的腮帮子更圆了,闷闷地道:“一点都不开心。”
*
潜伏在二楼露台上的人还在那儿,静静地望着街上的人。恰逢此时,酒楼的老板引来一位客人至二楼,打过招呼后欠身离开。
“大人,要继续追过去,将此人抹除吗?”说话的来者,正是方才驾驶马车之人。
目睹一切的男人摆手示意,道:“她身边的可是将军夫人。韩宋虽是个冷血之徒,但重情重义。或许……这位小姑娘似的夫人,能成为我们写为韩宋的筹码。”
“至于韩宋会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去查。查清楚韩宋有多宠爱这位夫人。”
“是!”
应下后,来者欠身退下。
男人慵懒地依靠在椅背上,喃喃道:“叶芝霖……我就不信你次次都能那么幸运。”
*
江淑仁将人送回医馆后,一直待到叶芝霖伤口包扎完毕才离开。
入夜,天气微凉,清点完药材后,叶芝霖吹灭医馆最后一盏灯,准备回屋歇息。
关闭门扉转过身时,她着实被眼前的背影吓了一跳。好在是过分熟悉的背影,心悸很快平复下来。
宋清明坐在医馆门口的石阶上,似乎心事重重。
“陛下?”
宋清明没说话,转过头一脸深意地看着她。
许久之后,他垂下眸子,似有若无地叹息。
“答应你的事……我似乎无法兑现了。”
“陛下这是何意?”叶芝霖走到他跟前,托着他的手臂将人扶起,“你先起来,我们到里边儿去说。”
“不必了,朕还有事务去处理。”
宋清明微微侧过头,黝黑的眼睛里倒映出叶芝霖错愕地脸。他不愿看到她失望的神情,垂眸避开,攥紧她的手。
“凶手……无法捉拿归案,还叶家清白。”
叶芝霖欲言又止了半晌,才缓缓道出:“陛下的意思是……”
令人窒息的缄默中,宋清明缓缓松开叶芝霖的手,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那人——”
沉重的气氛又静了片刻,宋清明几经欲言又止,最终不得不启齿道:
“李甫,当年害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