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尸子》
*
星星是冷的。
触碰到浮动星辰的灵均确认了这一点。
那种冷不是万象归于凛冬的冷,是太古宇宙无温度的冷却。
她站在广袤璀璨的星海中央,上下四方皆是空洞寂冷的虚无黑暗。天幕里星屑如尘埃四散,有的明灭如萤火,有的长明如灯盏,远可以远到视野看不见的尽头,近可以近到一伸手就触碰到。
星星沿着既定星轨,安静缓慢地漂浮着,漂浮方向都是同一个。灵均看不到那方向的尽头,她目光所能触及的最远地方,大片大片的星云呈螺旋式铺展,美轮美奂的星座空灵巨大。
用现代天体语言描述,那些星云就是五彩斑斓的银河星系,流浪的星屑在朝同一个方向红移。
在一众或明或暗的星辰碎石里,有一颗金白色的星星格外明亮,周身遍布金色符文,时隐时现闪烁。
同那些红移的星屑不同,这颗星星逆向飞来,在灵均周身绕了一圈停住,嗡嗡作响,仿佛是有意识地要将她引去某个地方。
灵均跟着它往前走,星海被她踩出涟漪,但实际她踩到的不是水,只是无数波的虚空。
不知走了多久,灵均被领到一处漂浮着残垣断壁的虚空,散落的砖瓦碎片不似人间常见的材料,是近似白玉的特殊质地,各式各样的碎片边缘覆盖结晶,隐约有碎星光芒被凝固在结晶层里,这里像是亘古遗忘的旧世遗迹。
白玉表面光滑,纂刻着的淡金图案很难分辨,接连看过几处,灵均心下有了猜测,这些图案跟天文学里的四象二十八星宿有关。她记得《无情道》这本书的背景体系参考了许多古代天文学的设定。
为什么她会醒在这里?
她茫茫然想,系统也不见了。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冰原昏迷之前,鹤妄说要把她带回去。难道说鹤妄已经殒身魔渊,连带着她也跟着同归于尽BE了?
指路星辰将她带到一块面积稍大的白玉碎片旁,示意她伸手触碰。
白玉上有一处长而细的淡金凹陷。初看灵均以为那图案是某个星座,仔细观察后却发现它的形状更像是一柄古代常用的老式秤砣组合。
长长的金秤杆点缀秤星,顶端坠着金色弯钩,中间是制衡提纽,末端系有锁链或绳子连接的实心秤砣。
她伸手触摸,白玉触感冰凉,手指抚过凹痕处时,指腹传来轻微的灼烧感,一股陌生而悲伤的情绪进入灵均心底。
不是她自己的情绪。
她不是惯于伤春悲秋的人,生命中从未有过如此沉重的悲哀。抽回手时,那悲哀情绪转瞬即逝,但心脏被捏紧的酸楚依旧停留在她的意识深处。
虚空里传来振动,振动声响可能原本很大,但真空无法传声,因而传进她耳边的动静只是一阵轻微短促的震动。力是无形的,震动响过,灵均看见宇宙里漂浮的白玉星子互相撞在一处,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随意拨弄。
引路的金色星辰往振动来源处飞去,灵均也跟了上去。
茫茫星屑在她眼前散开,她看见一条细却坚固的鎏金锁链贯彻天地,表面像黄金,气息却远比黄金肃穆,仿佛凝结了亿万星海的光芒。
锁链周身流转的淡金符文和引路星辰相似,锁链上方隐没在苍穹星海,下方牢牢束缚着一片目不可及的深渊。
深渊里沉睡着某种庞然大物,丝丝缕缕不详的黑雾从深渊弥散。那些黑雾给灵均带来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像她在魔渊看见的溃散邪气。
黑雾与金色符文融合的间隙里,二者双双湮灭。它们是力量相等的两种东西,谁也无法压过谁,谁也无法控制谁,只能这样长长久久地制约彼此,一直到时间尽头。
这里似乎就是星屑红移的终点,星星们抵达这里就不再前行,螺旋式环绕在锁链周围,留出一片真空地带,像是信徒朝拜神明,卫星潮汐锁定主星,二十八星宿围着北极天穹倒转。
引路星辰仍在前行,见灵均没有跟上,就停在原地等待,它要将她带到锁链中心地带。灵均小跑跟上,脚下浩瀚的星海被踩踏出更大更多的涟漪圈,环绕锁链的群星似乎感应到不属于这里的脚步出现,不知是警告还是催促,接连朝她发出嗡鸣。
这里没有可衡量的时间距离,灵均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回头一看,她距离那些嗡嗡作响的群星却只有几十米的距离。真正靠近锁链以后,她再次回头望去,那些星罗棋布忽然离她非常遥远了。
锁链流转的符文在此刻清晰。
繁琐复杂的象形文字散发淡金光晕,是每一个炎黄子孙都能认出的甲骨文轮廓。更奇异的是这些文字不是死的,它们还在演变,持续性地演变。她脚下的星海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四四方方的河图轮廓,天顶苍穹则呈现出洛书形状,天地上古互相对应,落在此处成为天地法则。
引路星辰悬浮在锁链上方,之前催促灵均触碰白玉的时候,它也是这样做的。
灵均问,“你希望我碰它?”
星辰拟人态地上下晃动了一下,像是一个人在点头。
灵均尝试着触碰锁链,入手是微微灼热,比白玉凹痕带给她的感觉更强烈。
她脑中最先呈现的是那柄金色杆秤的完整形态。
顶端带钩,末尾秤砣。
金色弯钩的位置坠着朱曦日轮,秤砣锁链的位置坠着冰蓝月轮,中间提纽形成两端权衡,诸般景象在她识海凝聚隐显。
沙场金戈铁马碰撞,甲胄战甲撕裂,长弓弯刀血溅,白骨露野无人收,暖阁春深无人归;尸山血海深处,濒死者心怀执念,贪生者也曾孤勇,有人手握权衡,将散落的魂魄称量,轻的灵魂化作飞絮,重的灵魂送入轮回。兵戈声过,血腥景象成了市井喧嚣。贩夫走卒为生计吆喝,稚童在偌大小院逐闹,私塾里书声琅琅,秀才头头是道,闺秀巧笑倩兮;有人新婚嬉笑,有人丧亲恸哭,凡俗烟火交织,乞儿无人问津;金榜题名走至穷途末路,帝王将相亦化黄土白骨,红尘百代,一饮一啄,皆是前定。
而后是仙乐缥缈,佛音震颤,神鬼嗔怒之态。三界六道如轮盘转动,孤魂野鬼不知去路何在,天道威慑,人道浮沉,鬼道煎熬。众生命运在权衡准星里起起伏伏,苦果多者倾向太阴,业障少者倾向太阳,太阴太阳维系天道平衡。
原本是这样的。
战场杀伐,人间悲欢,三界轮回——万象天道皆有它的准度。
灵均脑中景象飞掠如走马观花,从一开始的清明逐渐转为混乱。那柄绝对平衡的天平不知从何时开始更多地倒向了太阴之月。战火焚烧人间四季,痴傻皇孙坐上九五帝位,同龄的无辜稚童落地就遭遇遗弃。今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明朝等闲却道故人心变,该投生的魂魄被高挂正午晾晒,作恶的厉鬼却搂着佛祖救苦救难。
大道失衡,天地失序,万物之间,汝为刍狗,我当神明。
太古传来的低语回响在她耳畔,像在召唤。
“衡。”
那声音是天地初开时的第一声律,不似男声雄浑,也不似女声柔婉,如同神谕,劈开她脑中所有混乱景象。
灵均仿佛受到感应般抬头,苍穹里浮现出巨大的甲骨文字,依旧是遍布金色符文。她不认识这个上古文字,但她的心却在告诉她答案,那就是衡。随着她的心念牵动,文字不断衍变朝代,一直衍变成她最熟悉的现代简体中文。
衡。
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脑海景象瞬间恢复清明,再次归于最初所见的那柄金色秤杆。
她似乎明白了那些星屑为何会朝着这个方向红移,它们不是在流浪,而是在回归,回归到维系宇宙平衡的本源之处。金秤以自身为支点,平衡着三界六道的光明与黑暗,秩序与混沌,存在与消亡。
引路的金色星辰飞到衡字下方,亲昵地蹭了蹭符文,远处环绕锁链的躁动星群也安静下来,嗡鸣声逐渐形成有规律的节奏,回应着那道太古传来的神谕。
神谕响过,引路星辰像是完成任务,一头扎入金色的衡字,衡字金符浮动一下,倏然散开成璀璨星点。星点聚束成光,往灵均所在的方位俯冲而来。她没有任何受到冲击的感觉,只觉心口一暖,衡字悄无声息地没入她的身体。
衡字消失的下一秒,整个星海都开始波动。
天顶洛书,地底河图,从内由外层层剥落,金色锁链被外力扯动,发出悠悠清脆声响,群星仿若找到主人,以灵均为中心齐齐转向,九天悬河般朝她倾落,亿万星芒融入她的身体。
星星消失了,呈现出太初宇宙的本相,上下四方,空阔无垠,往古来今,皆归于寂,贯穿天地的锁链是此地唯一的光,禁锢深渊,深渊也禁锢着它。
……
殿外风雪已停,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细小尘埃漂浮在光线里。
灵均睁开眼,半垂下来的鲛绡床幔精美,空气里松香袅袅,房内陈设极简。
这里不是她的房间。
门被推开,她望过去,看见了房间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