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事搅黄了宋晚风光隐退的计划。
第一件,是何元良的丁忧。
他母亲病逝,依律本该离京守制三年,然景宁帝正值用人之际,边事方殷,不许他离京,命其“夺情”,在京中守丧,同时料理朝政。
何元良素来性情执拗,闻旨不从,几次三番奏请回乡治丧。起初语气尚恳切,及至数度驳回,言辞渐急。自辰至酉,他在殿中屡屡叩首,泪洒衣襟,仍执意求假九月,以亲奉母丧。
一日之间,交泰殿内剑拔弩张。景宁帝先是好言相劝,继而厉声呵斥,而何元良仍跪地不起,泪声呜咽,额角磕得血迹斑斑。至夜幕垂落,殿中烛火摇曳,气息沉凝,众人屏息,谁也不敢插一句话。
景宁帝怒极,几乎将御案掀翻,宫殿内外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劝解。
第二件,则生在内阁。
同是这日,吴祝仁在内阁批拟圣意时,心神一恍,笔锋一歪,误署了字句。待觉察时,已来不及重拟,便心生侥幸,竟将错落的文书暗暗塞入同僚杜立德的卷宗中,以为可瞒天过海。
岂料杜立德性子方直,翻阅时察觉不对,当场质问。吴祝仁闪烁其词,杜立德却咬住不放,一怒之下嚷出“有贼潜入内阁,盗改机密”。
消息传开,霎时喧然。事到景宁帝耳中,正好撞上交泰殿里的争执,帝王本已心火难平,再闻此讯,无异于火上浇油。帝王盛怒,下旨禁军封锁内阁,诸宫门亦尽数戒严。
今夜正是初一,按例皇帝当往皇后宫中宿歇。宋晚早早探明地形,算好行径路线,潜身于一处必经的宫墙之上,弓弦绷紧,屏息以待。
谁知这夜宫中却接连生事。
何元良因丁忧请假,被景宁帝震怒呵斥,哭声与磕头声一度回荡在交泰殿;而内阁中又闹出杜立德被牵连的风波,传得皇城有贼潜入宫禁,搅得内外人心惶惶。
宋晚自高处望去,只见宫灯层层点起,禁军数次疾行巡逻,刀甲声在夜风里阵阵作响。原本宁静的宫苑此刻宛若惊弓之鸟,一队队人马奔走不停,却始终不见皇帝御驾经过。
夜色渐深,宋晚屏息在宫墙之上,心道这夜太不寻常。
弓弦已拉开许久,指节被绷得发白。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心底暗道:此处不宜久留,若今夜错过,怕是又要等上一个月,这桩买卖,果真不好做。
念头方转,正欲收弓撤退,忽觉背后树影间有寒意骤起。夜色深沉里,那股凉意森冷得异样,仿佛一条毒蛇吐信。
几乎是凭本能一拧身,箭矢掠过胸口,却仍重重钉进她的右肩。血花溅开,火辣辣的痛瞬间灼穿骨肉。
她闷哼一声,脚下失衡,险些自高墙上坠下。指尖死死扣住檐角,眼神冷厉,直盯向箭来的方向。
黑暗深处,似有一双眼,正冷冷注视着她。
宋晚肩头血流不止,痛意如火在蔓延。她脚尖一点,身形自宫墙上凌空跃下,落在檐角之时几乎一个踉跄,仍硬生生稳住,未露丝毫破绽。
沿着屋脊疾行,她的身影在月下疾掠而过,衣袂猎猎,唯余血滴自瓦上点点洒落。
转瞬间,她已潜入一片廊庑阴影之中,借着宫墙与假山的掩护,轻巧避过几队禁军的巡查。即便肩膀血流如注,她的动作依旧冷静、准确,没有半分慌乱。
直到掠出最后一重宫墙时,她才倚在暗影下,稍作吐息。
“有刺客——!”
喊声如惊雷炸开,顷刻间传遍了宫城。
谁知这夜注定一波三折。只见宫墙之内转眼间竟烧起熊熊大火,烈焰顺着檐角扑腾而上,烧得琉璃瓦片噼啪作响,火舌直卷云霄。
殿前太监、宫女们惊惶失措地四散奔逃,哭喊声与木梁崩裂的轰响交织在一处,乱成一片。
鼓角骤然齐鸣,禁军火把接连点亮,犹如长龙游走,将皇城照得通红。刀枪铿锵,铁靴急踏,四处都是搜捕之声。
今夜只怕这皇城内是不能平静了。
宋晚将肩膀上的箭羽折断,这才发现这支箭竟带了必杀的决心。
那羽箭比寻常更粗,箭镞上满是倒刺,嵌入血肉深处,稍一动便扯得筋骨生疼,箭尖入体之处,血色微微发黑,显然是淬了毒。
宋晚不由嗤笑,能有此等箭力者,世间不过几人,可对她能有如此仇意者,只能是她那同门的小师妹了。
简单料理了伤口,宋晚摸着巷子快速翻到一户庭院的后院,寻了一身女装快速将身上的夜行衣换下,准备趁乱出城。
与此同时,宫火就着初秋的北风,越烧越烈。火光直冲夜空,远远望去,仿佛要将整座皇城点燃。
远在京五营的小侯爷谢晨也被这场火惊着了,眼见皇城方向烧得天都红了,他心头骤然一紧。贵妃独身在宫,本就是众矢之的,他如何能安坐?当即披甲跨马,率亲卫疾驰入城。
马鞭在空中甩的“啪啪”作响,铁骑破风,奈何这场火太大了,将百姓们对十年前那场宫变的恐怖记忆给唤醒了。
人们不知今夜具体情况,这火为何而起,只一味的将十年前肃王叛乱时帝京烧杀抢掠的惨痛记忆联系在一起,于是纷纷拖儿带女,带着银钱细软,拥塞街衢,拼命往城外逃。
谢晨逆着惊乱的百姓,心中急痛难耐,一路行的艰难,那火仿佛燎在他的心上。
眼见皇宫近在咫尺,他只得狠一咬牙,马鞭疾甩,厉声呵斥:“让开!”声音破开夜色,总算劈出一条道来。
“驾!”谢晨马鞭又一甩,正催马飞奔,马蹄扬起却忽见从旁边巷子里钻出一柔柔弱弱的黄衣少女险些被马蹄踢翻。
谢晨猛勒缰绳,马首嘶鸣高抬,那少女被马惊得险些瘫坐在地,煞白的小脸上带着惊慌未定的神情,双手紧紧攥着绣帕抚住心口,面色苍白,眼神惶惶。
谢晨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只瞥了那少女一眼便火速打马朝宫内奔去。
待谢晨一队人马走得稍远了,那一直站在原地的少女直了直身子,脸上哪还有方才的娇柔惶惑,眉目间只余一片凌厉清寒,正是那换了衣衫的宋晚。
她顺势混入逃乱的百姓一块朝城门方向走着,只见百姓们虽被大火惊着了,城中却并不混乱,也无外地兵马或军事上的异动,想来今夜的问题还是出在宫内。
宋晚想起前往帝京之前,与师父的约定:“若我此次将皇帝的命拿下,便将刺客榜首位让我坐定。”
她本想着凭今夜一战成名,从此便退隐江湖,谁想竟横生波澜,宋晚忽然后悔没好好练剑了,不然早早便提剑杀到皇帝的起居殿,然后飘飘然离去,岂不是美名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