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京五营。
宋晚懒懒起身,早已日上三竿。只见她不紧不慢地从软榻上起身,披衣漱面,神色闲散,好似昨夜宫火纷乱与她毫无干系。
屋外走廊里,谢晨等得额角直冒青筋。
他自从宫内回来便守在此处,此刻被晾得久了,心头的急躁几乎要压不住。
奈何屋里是个女子,又不好径直闯入,只能负手来回踱步,靴跟敲击木板,发出焦灼的声响。
偶有亲兵路过,忍不住偷笑:“咱们侯爷平日最是横行,今儿倒像个受训的小子。”
谢晨听在耳中,脸色更黑,眼神死死盯着房门,恨不得立刻踹开。
昨夜赶进宫内时,火已灭了大半,大火起势方向正是在宫内北边的英华殿,据说是闯进了刺客,自殿檐上连射数矢火箭,虽未伤及人命,却因殿中居住的皆是皇子皇女,宫人们惊惧如丧,哭声一度传彻长廊。
偏又逢北风极盛,火舌被生生撩高,卷着屋瓦乱飞,光亮直映天际。自皇城北向的京五营的方向望去,便是极强极烈的火势,仿佛整片皇城都在燃烧,火色与夜色交织,烈烈如同十年前的劫乱又重演一回。
房门吱呀一声,终于被推开。
宋晚换了一身淡青长裙,乌发随意挽起,唇色依旧发白,眉目间却依旧带着夜行人冷冽的气息。
她抬眼瞥了谢晨一眼,懒懒伸了个腰,语调淡淡,似是还带着困倦:“小侯爷大清早堵在门外,是想做什么?”
谢晨一愣,随即炸了毛似的往前一步,指着她低声喝斥:“你还有脸说!昨夜那般混乱,你从哪冒出来的?为何恰在火起时分出城?若不是我一眼认得,只怕你早被当成刺客擒下了!”
宋晚却噙着一抹笑,伸手抚了抚肩头宽大的衣袖,把里面缠着的伤口遮住:“小侯爷看错人了罢。我身弱力微,能翻得了高墙,闯得进禁军层层戒备的皇城?这般大帽子扣下来,我可担不起。”
谢晨被她三言两语噎得胸口发闷,满肚子火却又找不到破口。偏生宋晚神色平静,唇角那一抹傲娇,叫他心里越发火大。
他咬牙,压低声音道:“宋晚,你最好老实告诉我,昨夜到底做了什么。否则——”
宋晚慢慢走近一步,眉头一挑,唇角一勾,近乎贴到他耳边:“否则如何?小侯爷真要替我请罪,也得拿得出证据才是。”
她退后一步,衣袖一拂,竟带出一股轻淡药香,转身便走。
谢晨无语哽住,又是这般德行,简直想不通他爹为何要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宋晚另眼相待,竟要求他这个唯一的亲儿子随候差遣,难道是被下了降头?这姑娘来了京五营半月余,每天神出鬼没,帝京最近接连发生的几个案子,又凑巧每次她都会在附近出现,更何况,她步履轻盈,身姿柔弱却灵巧,八成是有点轻功在身上,她到底是谁?
可谢晨没来得及追问究竟,便见宋晚从房内又出来了。只见她肩上斜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衣襟收拾得利落,头发简单的挽在脑后,竟是要告辞。
谢晨愣了一下,忙拦在廊下:“你这是要去哪?”
宋晚下巴微扬,用那双漂亮的眸子斜了他一眼,语气懒洋洋地:“小侯爷疑我许久,不正好?我走了,省得你日日心口憋气。”
她说罢,便径直提步向前。
谢晨奔波了一夜,胸口郁火未消,几乎要脱口再与宋晚争执。偏这女人神色冷淡,话锋锋利,气得他直想拦下硬问个明白。
正此时,廊外疾步传来脚声,一名亲信匆匆上前,低声禀报:“小侯爷,宫里传出的消息,牵涉……贵妃娘娘。”
“贵妃”二字一出,谢晨神色倏然一变,怒气像被冷水扑灭,眉心微蹙,整个人立刻沉下心去。
他咬牙盯了宋晚一眼,冷哼一声,甩开袖子,转身去听亲信细说。
宋晚便是在此时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亲信低声把宫里的风声一五一十禀明,谢晨听得眉头紧锁,神色间满是忧惧。等他回过神来,才猛地察觉屋前已是空空荡荡,方才还站在廊下背着包袱的宋晚,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远。
谢晨一愣,随即又是气得一阵跺脚,恨声道:“好一个不声不响的走人!这半月里吃我的、住我的,竟连句谢话都没留下,真是半点规矩都不懂!”
他胸口憋闷,心头火气翻涌,偏偏又不便当着亲信面发作,只能狠踢了一脚石阶。石屑飞溅,他却仍觉不解气,暗骂一句:“这丫头到底是哪家哪户出来的,怎就这般没教养!”
宋晚一步三闲,背着包袱从京五营出来,街巷间的喧闹已渐息,昨日拖家带口逃出城去的百姓,此刻又陆陆续续返了回来,推车的、抱小儿的、背着锅碗行李的,满面疲惫中带着惊魂未定。
百姓们本无力知晓宫中火起因何,只因记忆里十年前肃王那一役太过惨烈,如今不过一场大火,便惊得魂飞魄散。
她的思绪飘回到那年。彼时她与师父、师兄尚居宗源山中,虽距帝京百余里地,却也难逃战火。山下小城原本安居乐业,三日之间因拒不投顺,便被肃王麾下屠戮殆尽。
那一夜火光冲天,哭喊声震彻山林。肃王行军如破竹,不到半月便从雍州打至帝京,所过之处皆以山匪流寇为前锋,承诺给他们的好处,便是沿途城池百姓任其烧杀抢掠。
那是宋晚第一次见血。她记得清楚,山下那条清澈的溪水整整半年都泛着暗红,腥臭扑鼻,风过林谷,皆是腐血之气。一个偏城已是如此,那帝京百姓的惨状可想而知。
宋晚唇角微撇,眼下百姓们风声鹤唳,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便惊得离家逃散。人心脆弱如纸,经不得风火一撩。
她拢了拢衣袖,背影潇洒,朝帝京相反方向走去。
宋晚一早睁眼便收到师父的密信,要她赶往边关,说是白马驿一案有了新线索。她知那旧案是师父多年来的心结,这三年来她一直为此奔波,却始终抓不到头绪,一是因为涉案之人当年几乎都被灭口,二是因为所知之人对此案皆讳莫如深闭口不言。
师命在前,何况昨夜皇城被她那小师妹一闹,恐怕这段时间会加强守卫,加之她身上有伤,再想刺杀恐怕也难全身而退,索性早点动身前往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