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颂很少提及自己的家庭。
李涓最初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全心扑在福利院上的、有些过于认真的男人。他开一辆半旧的国产SUV,穿的衣服多是舒适但看不出牌子的基本款,手腕上是一块磨花了表盘的旧手表。
他的生活似乎和“慈心苑”紧紧绑在一起,简单到近乎清苦。
改变印象源于一个偶然的下午。福利院那辆用来接送孩子做康复治疗的面包车又抛锚了,急用车时,江颂打了个电话。不到二十分钟,一辆崭新的、挂着低调但连号车牌的商务车就停在了门口,司机沉默而专业,对江颂的态度恭敬里透着熟稔。
“朋友的司机,正好在附近。”江颂当时只是这么简单解释了一句,神色如常地帮着把轮椅搬上车。
李涓没说什么,但心里存了疑。那车,那车牌,那司机的做派,不像普通“朋友”能轻易调动的。
又一次,省里有个关于儿童福利政策的重要座谈会,邀请了几家民间机构的代表。
江颂原本说不太想去,觉得形式大于内容。但那天早上,李涓却看见他换上了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色西装,料子看着就不普通,虽然样式依旧低调。他腕间那块旧表也换成了另一块,李涓对表没研究,但那表的质感和他整个人忽然透出的那种…沉淀下来的气度,让她隐约觉得,那绝不是他平时消费水平的东西。
他开会回来,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又把那块旧表换了回去。
李涓状似无意地问了句:“会开得怎么样?”
江颂叹了口气,眼神里是那种她熟悉的、因现实与理想差距而产生的无力感:“还是老样子,上面有上面的考量,我们基层有基层的难处。有些条款看起来很好,落到实地,需要钱、需要人、需要打破多少壁垒…”
他又开始沉浸到那些具体的问题里,完全没有提及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自己为何能出席那样的会议,或者那身行头的来历。
李涓于是明白了。
江颂不是刻意隐瞒,他是真的不觉得那些外在的东西值得一说,甚至可能潜意识里在回避那个背景所带来的标签。
他快四十岁了,却依然固执地怀抱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理想主义,相信靠努力和真诚就能一点点改变现状。他单纯,不是因为无知,而是因为选择——他选择把所有的精力和热忱都投入到他认为有价值的事情上,主动屏蔽了或者说不屑于去经营那些世俗的机巧和算计。
这种气质,在复杂世事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李涓看来,既珍贵地令人心动,又脆弱地让人担忧。
所以,当江颂提出带她回家见父母时,李涓心里是做好了准备的。她猜到他的家庭环境可能不错,但真正踏入那座位于城市黄金地段、却异常安静低调的老宅时,她还是感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不是暴发户式的张扬,而是一种历经几代人沉淀下来的、不言自威的底蕴。家具是旧式的实木,但保养得极好;墙上的字画她看不懂落款,但能感受到那股气韵;连空气里都仿佛有一种规整的、不容逾越的秩序感。
江父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带着分量,问的问题看似平常,实则都在评估。江母亲自布菜,笑容得体,但眼神里的审视像细密的筛子,不漏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他们没有问任何直接关于她出身或过去的问题,但那种氛围已经明确地传达出:
他们知道她,并且不甚满意。
李涓表现得体,不卑不亢,回答问题时尽量简洁真诚。她能感觉到江颂的紧张,他在努力地调和气氛,但显得有些笨拙和徒劳。
离开时,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我爸妈…他们就是比较严肃,话不多。”江颂试图解释,声音有些干。
“嗯,看出来了。”李涓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淡淡应了一声。她感受出来了,那种客气下的疏离和审视。他们不喜欢她,或者说,不喜欢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与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女人出现在他们儿子身边。
真正的风暴在她意料之中到来。江家这样的家庭,不可能不对儿子身边突然出现的、关系亲密的女性进行背景调查。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直接。
江颂再次来找她时,脸色很难看,嘴唇紧抿,眼底有着明显的挣扎和痛苦。
“涓涓…”他开口,声音艰涩,“我家里…他们…知道了一些你以前的事情。”
李涓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被冰冷的石头坠着。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他们反应很激烈…尤其是我爸…”江颂说不下去了,双手插进头发里,显得无比烦躁和无力,“他说…说那样的过去…绝对不行…”
“我理解。”李涓打断了他,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麻木,“你的家庭,有他们的立场和考量。”她太清楚了,在那样的阶层里,“清白”和“体面”是多么重要的通行证。她那段被拐卖、生子的经历,在他们看来,无疑是巨大的污点和麻烦。
“可是我不想!”江颂猛地抬起头,眼睛发红地看着她,“我不想因为这个就放弃!那都不是你的错!你受了那么多苦…”
他的痛苦是真的,他的维护也是真的。
李涓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涩。这个男人是善良的,他的理想主义让他本能地去同情弱者,去对抗不公。但正因如此,她也更清楚地看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不是仅仅靠他这点善良和坚持就能跨越的。
“然后呢?”她轻声问,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是一种冷静到残酷的探寻,“你能怎么办?”
江颂语塞了,脸上的痛苦更深。他能怎么办?对抗整个家族?他做不到。
他的人生轨迹、他的事业、甚至“慈心苑”的部分资金来源,都或多或少与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理想主义是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现实残酷的风雨。
很快,家族的“安排”就摆在了面前。
林婉,门当户对,家世清白,学历漂亮,是完美的联姻对象。江颂的父亲找他深谈了一次,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夹杂着对家族利益、未来发展的规划,以及对他“糊涂”的痛心疾首。
江颂再次出现在李涓面前时,像被抽走了魂。他嗫嚅着,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家里…安排了我…和林家的女儿…”他说得极其艰难。
李涓听着,心像被细线勒紧,一阵阵发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了然。果然如此。
“哦,挺好的。”她听见自己没什么起伏的声音。
“涓涓!不是的!”江颂急切地想抓住她的手,被她躲开了。“我心里只有你!我跟他们说我不愿意!可是…”
“可是你没办法,是吗?”李涓替他说了下去。她看着他痛苦又无能为力的样子,心里那点残存的、关于爱情的火星,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清醒的,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冷静。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江颂几乎要被愧疚淹没。
然后,她抬起头,眼中努力逼出一点水光,声音放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哀婉:“江颂,如果你心里真有我…就别彻底放弃我,行吗?”
她看到江颂眼中瞬间燃起的、混合着愧疚和希望的光芒。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保证:“不会!我当然不会!涓涓,你等我…也许…也许过段时间他们就能想通…或者…总有办法的…”
李涓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冰冷。
“好,我等你。”她轻声说,做出了选择——
不是选择等待虚无缥缈的爱情转机,而是选择抓住眼前这个男人能提供的、最实际的东西。
从此,李涓开始不动声色地接受江颂因愧疚而提供的种种便利。他介绍她搭线与他家族有生意往来的公司,给她提供资源和人脉。她学得很快,做得也很努力,很快就在新位置上站稳了脚跟。外表看起来,她更加光鲜亮丽,职业道路也顺畅了许多。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那道屏障竖得有多高,有多冷。她不再相信承诺,不再期待感情。她和江颂之间,变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她付出陪伴和沉默,换取生存和发展的资本。每一次利用他带来的资源,她内心的壁垒就加厚一层,同时也离那个在福利院里感受到片刻安宁的李涓更远了一步。
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有力量地活下去——成了她唯一清晰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