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与饥饿交织的长夜终于过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顾微微几乎是一夜未眠,后半夜全靠琢磨那两个秘密和硬扛胃痛捱过来的。当天光微亮,院子里响起第一声鸡鸣时,她立刻从冰冷的土炕上爬了起来。
手脚早已冻得麻木,活动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些知觉。她知道,新一天的战斗又要开始了。而今天,她手里终于有了一点微不足道,却可能撬动局面的筹码。
果然,刚推开杂物间的门,王翠花尖利的嗓音就像准时敲响的丧钟一样刺了过来。“死丫头!属驴的吗?抽一鞭子才动一下!还不赶紧滚去挑水!缸都见底了!挑完水赶紧烧火做饭!金宝一会儿还得上学呢!”
顾微微低着头,掩去眼底的所有情绪。沉默地拿起墙边那对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木桶,脚步虚浮地朝村口的水井走去。
清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空腹挑水更是耗尽了了她最后一丝力气。等她咬着牙,踉踉跄跄地把两桶水倒进缸里,整个人几乎要虚脱在地。
灶房里,王翠花已经指挥着顾金宝洗漱完毕,正拿着个鸡蛋在锅边敲敲打打。看到顾微微进来,她眼皮一翻。“磨蹭什么呢!赶紧的,贴饼子!金宝早上得吃个鸡蛋补脑子!”
顾微微看着那枚光滑的鸡蛋,胃里的饥饿感更加汹涌。她没说话,默默地走到面缸前。
面缸里,底层是粗糙的黑麸面。上面浅浅地铺着一层稍微白细一点的玉米面,至于更金贵的白面,则被王翠花单独锁在一个小瓦罐里,钥匙拴在她裤腰带上,看得比眼珠子还紧。
顾微微舀出玉米面,混合着麸皮和野菜碎,开始和面。她的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慢。
王翠花看得不耐烦,把煮好的鸡蛋塞到顾金宝手里,又开始骂骂咧咧。“没吃饭啊!动作快点!耽误了金宝上学看我不扒了你的皮!”骂完,又扭着腰去院里忙活别的了。
顾金宝得意地瞟了顾微微一眼,靠在门框上。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壳,故意吸溜着吃起来,嘴里还发出满足的啧啧声。
顾微微垂着眼,手下不停,心里却在冷静地计算着时机。
很快,饼子贴上了锅,粥也煮上了。王翠花又进来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差错,便念叨着。“我去自留地里瞅瞅,你看好火,别糊了锅!要是把金宝的早饭弄砸了,仔细你的皮!”
说完,她便急匆匆地出了门。这几乎是她的习惯,早上总要抽空去自留地转一圈,看看她的菜宝贝们。
机会来了!
顾微微的心脏微微收紧。顾金宝还在门口啃鸡蛋,顾老太和顾大柱还没起身。
她迅速走到灶房门口,状似无意地对外面的顾金宝说。“弟,娘好像往自留地那边去了,她刚还说让你吃完赶紧去上学,别迟到了。”她故意把王翠花的去向点明。
顾金宝一听,三两口把剩下的鸡蛋塞进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拍拍屁股,果然朝着院外跑去。他可不是去上学,多半是去找村里其他懒汉孩子玩了。
支开了这个眼皮子底下的障碍,顾微微立刻转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院子里正在慢悠悠啄食的老母鸡,以及鸡窝的方向。
她快步走过去,假装去看鸡下蛋了没有,手指却极其迅速地在鸡窝旁边的泥地上划拉了几下。
然后,她直起身,深吸一口气,朝着正屋走去。
顾老太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炕头慢吞吞地裹脚。顾大柱则蹲在门口磨镰刀。
顾微微走到正屋门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里面的顾老太和门口的顾大柱听见,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担忧。
“奶奶,爹,我刚才去鸡窝看蛋,发现窝旁边好像有撒出来的玉米糁子,还挺新鲜的。是不是黄鼠狼又来偷食了?咱家缸里的粮本来就不多了。”
她的话音刚落,炕上的顾老太裹脚的动作猛地一顿。那双三角眼瞬间锐利地眯了起来,看向顾微微。
门口的顾大柱也停下了磨刀的动作,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动了一下。
玉米糁子?鸡窝旁边?新鲜的?
顾老太心里咯噔一下。她昨晚才嘀咕过缸里的玉米糁子下去得快。贼骨头,眼皮子底下。
难道。不是黄鼠狼,是家贼?那贼骨头又手痒了,偷粮的时候不小心撒了?
顾老太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像结了一层寒霜。她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猜忌和怒火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顾微微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点害怕,低下头,小声说。“我先回去看火了,粥快好了。”说完,立刻转身退回灶房,心脏砰砰直跳。
她不需要再多说。种子已经埋下,以顾老太的多疑和对粮食的看重,她自然会去印证。而她只要去粮缸那里仔细看看,再结合鸡窝旁的痕迹(那其实是顾微微刚才偷偷撒的一小撮),怀疑的矛头会直指王翠花!
果然,没过多久。院外就传来了王翠花回来的脚步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似乎不错。
但她刚进院子,还没走到灶房,就被阴着脸从正屋出来的顾老太叫住了。
“老大家的!”顾老太的声音冷飕飕的。“缸里的玉米糁子怎么回事?我瞧着怎么又下去一截?”
王翠花脸上的笑容一僵,眼神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但马上强自镇定道。“娘,您看错了吧?昨儿晚上不还剩那些吗?许是您记差了。”
“放屁!”顾老太啐了一口,三角眼死死盯着她。“俺还没老糊涂到那份上!俺问你,鸡窝旁边那玉米糁子是不是你撒的?手脚就不能利索点?糟蹋粮食天打雷劈!”
王翠花的脸色瞬间白了。
鸡窝旁边?她什么时候撒了?她明明很小心。难道是刚才掏的时候太急了?
她心里又惊又疑,百口莫辩,只能硬着头皮狡辩。“娘,您胡说啥呢!我没事去鸡窝旁边撒粮食干啥?肯定是黄鼠狼!或者是死丫头不小心弄撒的!对!就是她!”
“哼!”顾老太根本不信,冷笑一声。“俺看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等俺查清楚了,看你还有啥话说!”她没立刻发作,但那双眼睛里的寒光已经足够让王翠花胆战心惊。敲打的目的已经达到,顾老太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屋。
王翠花站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里又气又怕。她搞不懂婆婆怎么就盯得这么紧,还发现了证据。这死老婆子,眼睛真毒!
她憋着一肚子火和心虚,一脚踹开灶房门。看到正在灶台前忙碌的顾微微,立刻找到了出气筒,劈头盖脸就骂。“你个丧门星!是不是你往鸡窝旁边撒粮食陷害老娘?啊?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说着就要上手来掐。
顾微微猛地抬起头,这次她没有躲闪。而是直直地看向王翠花,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娘,您说什么呢?我一直在烧火做饭,可没离开过灶房。奶奶眼神好着呢,是不是黄鼠狼,她老人家还能看错?再说那玉米糁子,看着跟咱家缸里的,可是一模一样。”
她特意加重了“一模一样”四个字。
王翠花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凶狠瞬间凝固,转而变成惊疑不定。
这死丫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知道了?她看见什么了?还是在诈唬我?
顾微微看着她变幻的脸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语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胁。
“娘,奶奶正在气头上,要是真闹起来,搜一下屋子。或者去我姥娘家问问最近粮食宽不宽裕,那大家脸上可就都不好看了。”
王翠花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失!
她知道了!她真的知道了!她怎么知道的?!
去她娘家问?那还了得!她偷偷摸摸贴补娘家的事情要是被捅出去,婆婆能生吞了她,她在村里也没脸做人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王翠花。她看着顾微微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第一次在这个继女面前感到了一丝寒意和畏惧。
“你想怎么样?”王翠花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气势全无。
顾微微见她被拿捏住了,心中一定,面上却不动声色,低声道。“我不想怎么样。就是最近干活太累,饿得慌,肚子里没油水,实在没力气。听说挂面汤最养人。”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王翠花腰间那把挂着的小钥匙。“我也不多要,就一小把,够煮一碗清汤面的就行。娘您钥匙保管得好,偶尔少这么一小把,谁也发现不了,对吧?总比闹得人尽皆知强。”
王翠花的脸扭曲了一下,内心剧烈挣扎。
给?那可是精贵的挂面!她自己都舍不得多吃!给这个贱丫头?简直像是在割她的肉!
不给?万一这死丫头真豁出去捅破了。后果她承担不起!
两害相权取其轻。
最终,对事情败露的恐惧压倒了对挂面的心疼。王翠花咬着后槽牙,眼神怨毒地剜了顾微微一眼,像是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她飞快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然后极其不情愿地,哆哆嗦嗦地解下腰间的钥匙。打开那个小瓦罐,手伸进去,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极其吝啬地抽出了一小把挂面。
真的只有一小把,大概只够煮一碗的量。
她像扔烫手山芋一样,飞快地把那一小把挂面塞进顾微微手里,然后恶狠狠地低声警告。“拿着快滚!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老娘弄死你!”
顾微微迅速将那一小把珍贵的挂面藏进怀里破棉袄的内兜里,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娘放心,我嘴严得很。只要我肚子舒坦了,记性就不太好。”
王翠花气得差点仰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把抢回钥匙重新挂好,像是躲避瘟疫一样快步离开了灶房,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
顾微微摸着怀里那硬硬,细长的挂面。感受着那微弱的触感,一直冰冷的心湖,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成功了。
第一次,她利用信息差,从这吸血的一家子手里,抠出了一点实实在在的好处!
虽然只是一小把挂面,但这意义非凡。这是她反抗的第一步,是零的突破!
整个白天,顾微微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怀里的那把挂面像是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坐立难安,却又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她前所未有地盼望着夜晚的降临。
终于,又是在一片鼾声中,等所有人都睡沉了。顾微微再次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
她没有用灶房的大锅。那目标太大,容易留下气味。她早已准备好了一个捡来的,破旧但还能用的小陶罐和一小捆偷偷藏起来的干柴。
她像夜行的狸猫,抱着她的宝贝。再次溜向了那个她白天已经偷偷考察过,相对隐蔽的后院角落。蹲在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
用几块砖头简单搭了个小灶,点燃干柴。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苍白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小陶罐里装上清水,看着水在火焰的舔舐下慢慢冒出细小的气泡。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一小把挂面。纤细,微黄的面条,在月光下仿佛泛着柔和的光泽。她一根都舍不得弄断,轻轻地,完整地将它们放入微微滚开的水中。
面条在水中慢慢变软,舒展。
没有多余的调料,只有一小撮她白天做饭时偷偷捏出来的盐粒。
但这已经足够了。
当面条的香气开始随着蒸汽袅袅升起时,顾微微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几乎空了的玻璃瓶。里面只剩下瓶底薄薄一层,金光透亮的液体。
那是香油!是去年过年时队里分的,每人只有一小勺。原主那份早就被瓜分完了,这是她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才偷偷摸摸,一滴一滴攒下来的。藏在炕洞最深处,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平时闻都舍不得闻一下。
她拔出塞子,手腕颤抖着。极其吝啬地,小心翼翼地往锅里滴了两滴。
真的只有两滴。
但就是这两滴香油,仿佛瞬间赋予了这碗清汤面灵魂!
一股极其霸道,无比诱人的浓郁香气,如同投入水中的巨石,猛地炸开。然后迅速弥漫开来,乘着夜风,强势地钻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缝隙!
这香气,在平日里只有窝头咸菜和清汤寡水味道的顾家小院,简直不啻于一颗炸弹!
几乎是同时!
“嗷。”正屋那边率先传来顾金宝杀猪般的嚎叫,带着被馋虫勾醒的哭腔。“娘!啥味儿!好香啊!我要吃!我要吃!”
紧接着是王翠花惊怒交加的尖叫。“天杀的!谁在偷吃好东西!?香油!是香油的味道!败家玩意!遭雷劈的贱货!是不是你!顾微微!你个挨千刀的!你敢偷老娘的香油和挂面!?”
“哐当!”这是顾老太急促下炕,可能撞到什么东西的声音,以及她气急败坏的咒骂。“反了!反了!香油都敢糟蹋!俺的香油啊!你个该沉塘的赔钱货!给俺滚出来!”
“砰砰砰!”剧烈的拍门声立刻在顾微微那间杂物间的破木门上响起,伴随着王翠花几乎要破音的谩骂和顾金宝的哭闹。“开门!死丫头!给老娘滚出来!把东西交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手!”
黑暗中,顾微微蹲在老槐树的阴影里,对那震天的拍门和咒骂充耳不闻。
小小的陶罐里,面条已经煮得恰到好处。
她迅速将柴火踩灭,也顾不上烫。直接端起小陶罐,将里面所有的面条和汤水,一滴不剩地倒进早就准备好的一个破碗里。
浓郁诱人的香气更加直接地扑面而来。
她甚至来不及找筷子,直接用手抓起那滚烫的面条,猛地塞进嘴里!
烫!香!鲜!滑!
简单的盐和香油,却在此刻发挥了极致的美味。面条柔软又带着韧劲,香油的味道醇厚霸道,瞬间征服了她早已被粗粮刮得麻木的味蕾!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吃的第一顿真正意义上,属于她自己,带着油水和滋味的食物!
滚烫的面条烫得她舌尖发麻,眼泪都飙了出来。但她却不管不顾,几乎是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疯狂地将面条往嘴里塞!
每一口,都像是在汲取着力量。
每一口,都像是在宣泄着愤怒。
每一口,都像是在宣告着反抗!
咒骂和拍打声越来越响,几乎要把破门拍散。
顾微微充耳不闻,她蹲在阴影里。低着头,整个脸几乎要埋进碗里,吃得专注而凶狠。
滚烫的汤汁溅到脸上,和冰冷的泪水混在一起。
香飘满院,咒骂震天。
而她,只在阴影里。
沉默地,飞快地,享受着这来之不易,带着反抗滋味的胜利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