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天地陷入了沉睡,世间万物尽失了颜色,只剩黑魆魆一片。
咚锵……呜呜……一阵阵喧闹的丧乐响彻天际,打破了寂静的黑夜。这阵丧乐来自平岭村一栋三层高、正面贴着红色面砖的平房。
红砖房灯火通明,微黄的灯光在昏暗的天地间犹如一盏油灯,定睛一瞧,这盏微弱的油灯挤满了人。大多数人披着黄色麻衣,只有八个人身着月牙色长袍,披麻衣的人悲喜交织,着月牙色长袍的人不停地念唱、敲锣打鼓、吹唢呐。
院前树影憧憧,微弱的月光照射下,在地上投下一团团黑色的影子,院子里冰凉的水泥地上摆着几张圆木桌,桌上残羹滞留,桌旁的红绿凳子上坐着披麻的人。
越过院子,透过不锈钢大门,客厅里跪着五六排身穿黄色麻衣的人,他们面前摆放一口漆黑的棺材。
“父鹤算天长,忽染一疾,无长虚医难救,妙药难良,魂归仙境,魄往泉乡……”一位身材欣长、身穿月牙色长袍的妙龄女子站在灵前念念有词,她念一段边上其他着月牙色长袍的人唱一段,然后停下来,一堆穿麻衣老的幼的、男的女的人,纷纷给死者上香,等他们上完香,她又继续念下一段。
细听之下,可以听出念词人声音发颤,里头似乎藏着恐惧,再细看她,只见她那双白皙的手虽极力地控制,但还是免不了轻轻地颤抖。
这女子看起来二十四五岁,长着一张小巧精致的方圆脸,她低着头,一双如星星般璀璨的桃花眼安静垂眸。
女子叫许青竹,也是平岭村人,往常主持丧事的是她父亲和村里其他人,但今天她父亲感冒了,恰巧她曾跟着父亲学过一段时间的丧事事宜,所以就由她来顶父亲的缺。
许青竹此刻后悔死了,活了二十六年,一直平安无事,从未沾染上任何脏东西,今天却见了鬼!撞了邪!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偷偷斜眼往院子瞟,还在!邪祟还在!
院子里,一位男子与周遭格格不入,他身材欣长,穿着精美的黑色长服,静静地站着。此“人”相貌英气干练,一双冷峻凌厉的丹凤眼正默不作声地凝望客厅里的棺材,准确来说他在凝望客厅里的鬼!
许青竹很肯定,这个黑衣男子不是人!
至于她为什么这么肯定,就要从今天下午说起,那时她们正在走香拜土地,乡下的土地周边都长着参天大树,枝桠交织着枝桠,遮天蔽日,一棵棵树像极了一个个矗立的鬼魅。
当时,大约下午四点,烈日当空,晒得她头晕脑胀,后背都是汗,她自己都能闻到汗臭味,然而,一进到土地的树阴里,就迎面扑来一阵阵沁人心肺的凉意。
往常过节,拜土地时,里边也比外边凉快,这点异常她未当一回事,谁知才念了十分钟的悼词,她便发现此“人”突然出现在队伍里。
她一开始没在意,只当是死者哪个亲人,但多看了两眼后,一股寒意便涌上脊椎,吓得她全身僵硬,要不是她沉稳,只怕会当场失声尖叫。
然而饶是沉静如她,也被吓得念错了一个字。按理来说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倒不至于吓到她,但这男子不仅突然出现,还身着古装!
虽然穿古装说明不了什么,现在许多人也爱穿古装出门,但许青竹曾趁着烈日人多时,偷偷看过几回,那干练的黑色古服下摆绣着精美的竹子,那绣工那衣料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她自认为不会有谁穿着价值连城的古服到这不毛之地,再加上此“人”靠近时,她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的比尸体还冷的寒气。
种种迹象表明,此“人”不是山精便是鬼怪!
自从发现此“人”,许青竹便提心吊胆,只希望快快拜完土地,离他而去。
然而黑衣男子却黏上了她们,他并不留在土地这里,反而一路尾随她们,跟着她们拜完邻村的两个土地,跟着她们回到了红砖房。
这期间,许青竹观察到,除了她,没人能看到黑衣男子!意识到这点后,许青竹绝望了很久,这意味着往后她会见到更多恐怖的东西。
许青竹微微抬眼看向漆黑的棺木,眼前的景象印证了她的猜测——赵大爷正坐在棺材里!
赵大爷是本次丧事的主角,一位明早将要下葬、九十八岁的老者。暮色降临后,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棺材里缓缓坐了起来,吓得她一步也不敢踏进客厅。
然而丧事未完结,她只能怀揣着恐惧,僵硬地走进去,继续主持丧事。
整个夜晚,赵大爷始终穿着褐色的寿挺直腰板坐在棺材里,仰着一张长满老人斑的脸,静静地看着大家给他办理后事。
许青竹扫了眼跪在灵前的人。最前面的是赵大爷的三儿一女,他们均上了年纪,最幼的女儿五十七,最老的老大七十一,往后是众多儿孙、曾孙,再有便是旁的亲戚。不过因为是喜丧,除了儿女,其他人脸上基本不见悲伤。
突然间大厅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直冻得她鸡皮疙瘩竖起来,灵前的人也哆嗦了几下。
许青竹全身僵硬,心似乎停止了跳动,黑衣男子要行动了吗?
她忍着惊惧头缓缓往院子偏了一点,余光瞧见一直站在院子的黑衣古装男迈着流星大步朝客厅而来,这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喘息间又进到了灵前。他站在赵大爷面前,看了赵大爷几眼,然后!他那颗漂亮的脑袋转到许青竹的方向,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探究。
他要做什么?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许青竹脑袋瞬间一片空白,眼神呆滞,心怦怦狂跳,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具尸体,额角冷汗直流,手心也全是汗,腿肚子在打哆嗦,她极力地稳住身子,才避免整个人抖如筛糠,瘫倒在地。
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古装男看出她不对劲,从而推出她能看见他们。许青竹阅剧无数,电视上的人被鬼怪看出能看到他们,通常都没有好下场,不是成为食物,就是受他们驱使。她半点也不想成为鬼怪的食物,更不想受他们驱使,她只希望平平凡凡地过完这一生。
古装男盯了她许久还不移开视线,忽然他口中飘出一句冷冷的话,“许晴竹?”
许青竹听到这话瞬间魂飞魄散,脸上迅速褪去血色,惨白无比,整个人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下来,冷得直打颤,恨不得立即昏过去。但极度惊恐下,她竟然异常清醒,惊慌之下,她缓缓抬起发抖的手擦拭额角的冷汗掩饰心中的恐惧。
黑衣古装男看到她这个举动轻笑了一声,抬高音量又叫了声,“许青竹。”
听到他的笑声和叫声,许青竹手抖得更厉害了,死死咬着下嘴唇,仍旧不回答他,装作没有看到他,硬着头皮念道,“四…撒车楼……四角亭,车楼…交…付……以亡魂,吉辰…送……”悼词被她念得磕磕绊绊,引得其他人惊奇地看向她,但见她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面上无一丝血色,大家只当她紧张,也没有说什么,继续做自己的事。
幸好,后来黑衣古装男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叫她了。
丧事也终于进入了尾声,许青竹看着东边泛起的白肚皮,只觉得好似过完了一辈子,她望着那白光,心中涌上无限的欣喜,没有哪一刻这么期待曙光。
她转头看向客厅,里头一堆人团团围住棺材,不停地说着话,此时赵大爷的魂魄躺回了棺材里,黑衣古装男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他们忙活。
没多久,一群人在漆黑的棺材底下绑上两根又硬又长的竹子,竹子四边各有四个人,他们一齐抬起棺材,往外走。许青竹斜瞥了一眼队伍后的黑衣男,便插进队伍,和他们一起往山上而去,埋葬赵大爷。
下葬很顺利,赵大爷的尸体连同魂魄一齐留在了山里,更令人欣喜的是,黑衣古装男站在赵大爷坟前,没有再跟着她们回来。
……
迎着朝阳,许青竹开着米黄色的小电驴往家而去,她边开车边思考,黑衣古装男为什么出现在平岭村?他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有什么目的?
虽然许青竹努力地调动脑袋思索,但直到她来到一座十来层楼高、三十多亩的山都没有想出答案。
她抬眼往山看去,山脚茂密的竹子迎风摇摆,山上大腿粗的松树也在莎莎做响。她望了几眼便下车打开山底的铁丝门,再上车、进山、关好门,直往山上去。
这座山是村里分配给她们家的,她前些年在外混得不好,收拾包裹回了家。虽说家里有吃有喝,空气还很清新,但她一个大好青年,总不能整天无所事事吧!于是一番研究之下,她便贷了款,圈起自家的山,养了一山的鸡。养了一年多,她综合考虑后,便在半山腰建了栋一百来平的一层小楼。平日住在小楼,饭点回父母家吃饭,生活比在外打工自在多了,唯一心烦的就是贷款没有还清。
小电驴的车轱辘滚动了几下,许青竹的傍山别墅就到了。还未近到屋前,一阵阵汪汪声和抓挠竹子的嗤啦声便传入耳朵,只见竹门不停地晃动,透过缝隙里边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珠和乌黑的毛发。
许青竹没有理会它,径直把车开进车棚,停车,拔钥匙,提起车前的塑料袋下车往楼房走去。她一打开院门,里头便窜出一条骠肥体壮的大黑狗,它摇着尾巴,汪汪叫了几声,绕着她不停地打转,急切地嗅着塑料袋。
“来财,饿了吧?”许青竹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弯腰把塑料袋的东西倒进地上的钢盘里,这是她给来财打包的早餐。
来财望着满满的一盆肥肉和米饭,尾巴摇得更欢了,汪汪叫了两声,不顾形象地把头埋进盆里,大口啃食,生怕有谁和它抢似的。
许青竹站直身环顾四周。因为没钱,她这小楼只做了简单装修。院子围了一圈篱笆,院里偏左种了棵十多米高、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地面铺撒一层石子,避免下雨泥泞。周边种了些荔枝、龙眼、芭乐,正中间是她的白色小楼。
小白楼呈L形,正面呈长方形,所有的起居功能都在里面,边上是一间十五平的储藏室和一间四平的设备间。
许青竹收回视线,洗完手便往储藏室走去,她进到里面称量好米糠、玉米、豆粕……把它们混一起,搅拌,饲料就配好了。
然后她把拌好的饲料倒进桶里,再从角落拿出小推车,把装着饲料的桶放到小推车上,推着小推车打开另一边的竹门,走进林子,喂鸡,捡鸡蛋。
做好这些事后,许青竹便一番洗漱,准备与周公会面。一夜未睡,再加上一早的劳累,许青竹累极了,累得连撞邪见鬼这些事都没能阻碍她入睡,一沾枕头就睡得昏天黑地。
……
晚上十点,月光明亮,照得水泥铺就的路面白灿灿的,衬得村里本就暗淡的路灯越发惨淡。
许青竹骑着小电驴,带着大黑狗,在闷热的乡间小道上,往小白楼而去。她傍晚六点起床喂了鸡便去爸妈家吃饭。
原本她不想回来这么早,但是村广场说八卦的人都回了家,那里一片冷清,广场四周的路灯更十幽暗恐怖,吓得她急忙招回大黑狗,骑上小电驴离去。她也曾想过在爸妈家住一段时间,但她又怕把男怪招去那,只好硬着头皮回到没人的山里。
十点十分,她们回到了山上,许青竹还未把车驶进车棚停好,来财便跳下车,一边朝小白楼跑,一边嚎叫。
许青竹哆嗦喝道:“傻狗,叫什么?”
然而她并没有喝住来财,它仍旧如被宰了般不停地嚎叫。许青竹听着这一阵阵汪汪声心里发怵,急忙环顾四周。虽然月光明亮,但还是很昏暗,特别是长着一棵棵松树的林间更令她害怕。昨晚的一鬼一怪携着黑夜又钻进了她脑海,一时之间吓得她想立即开车回爸妈家。
她定了定神,才故作轻松地朝小白楼走去。很快,她走到了篱笆前,打开竹门,站在门口,扫视四周,很平静,香樟树底下一如既往的昏暗。来财已经不叫了,只站在廊下望着屋里,似乎极想进去。
许青竹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来财在发疯。
没有异样,她随即踏进院子,踩在石子上。寂静的院子立即响起嘎吱嘎吱声,许青竹望了眼木色大门,深吸一口气,心里暗示自己,什么都没有,径直朝大门走去,她停在门前,伸出白皙的手拧开大门,才开了一条缝,来财便迫不及待冲了进去。
门开启的瞬间,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门外的许青竹立即僵住了。
屋里坐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