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过窗户,涌进客厅,虽不十分明亮,但能模糊看见屋里的景象。
许青竹透过门缝,看到客厅里飘着一张白森森的脸和一双惨白的手。而来财那条傻狗正温顺地站在白脸面前。
借助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那张脸,一张熟悉的脸——黑衣古装男。
他还是找上门了!
许青竹假装没有看到他,僵硬地转身,试图逃离这里。今晚可没有一院子的人来给她壮胆,她也缺乏独自面对他的胆量!
他若是人,她倒可以一拼,毕竟她力气很大,手臂都是日常工作练出来的肌肉,再加上身高也高,体重不胖不瘦,十分的健康,一个成年的男子不一定打得过她。
但他不是人啊!是山精!是鬼怪!是她无力对付的东西!她可不敢直面他,她胆小的很。
想她因为怕鬼,所以一直是个坚定的无神无鬼无怪论者。然而昨晚的经历却打破她二十六年的信念,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鬼有怪!还缠上了她!
许青竹跑出檐廊,不经意往香樟树下瞥了一眼,立即吓得双腿发软,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那里站着一个身穿褐色寿衣的老者,刚刚他可能站在树后,又或者与黑夜融为了一体,她才没有看清他。
此时他走到树前,月光下他无比清晰地显露了出来。许青竹望着他,心怦怦狂跳,大口地喘气,石子硌到屁股,磨破手掌的疼痛她通通都没有感觉到,脑袋里只有“完了,完了”。
香樟树下的老者乃是赵大爷,她今早明明亲眼看着他的魂魄和身体随同棺木入了土,他不在自己的坟里呆着,不去地府,跑来这里吓她做什么!
原本许青竹还打算接过父亲做丧事的衣钵,现在她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去办昨晚那场丧事,惹来一鬼一怪。
半响后,许青竹的魂终于回来了,她连忙伸出颤抖的双手往前爬,只是为什么她面前会有一双靴子,靴子上的黑影为什么在动?
她冷静下来,定睛一瞧,哪是什么黑影,分明是一件长袍,上面绣着竹子。她记得清楚,这黑袍就是昨晚那个俊俏男怪身上的衣服,但他不是在客厅坐着吗?什么时候走到她面前的?怎么没有声音?
许青竹壮着胆子抬起头,天上一片乌青,上边挂着一轮亮明月,那圆月撒下微凉的光,打在黑衣男怪身上,他双手垂在两侧,窄袖扎在手腕,腰上紧扎一条绣着一只鹰的腰带,整个人肩宽腰窄,身体欣长,冷白的皮肤在黑夜里尤为凸出,乌发微微发着光,一双黑漆漆的眼珠静静地瞧着她。
虽然他很美,但在许青竹眼里却比腐尸还恐怖,她只觉得他恍若厉鬼,下一秒必定如同电视上演的那样,吸干她的血。
此刻她只恨看过的鬼片、恐怖片过多,上千种鬼怪害人的片断一一闪现脑海,晃一下又把自己带入死者,只觉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将要闷死她。
经历了这么多,许青竹再也冷静不下来了,她喊破喉咙般啊!啊!啊地叫了几声,惊得一群倦鸟自林间簌簌起飞。叫完她双手撑在地上往后爬,又因刚刚倒地时,手掌被硌破,她每往后移一下,便疼一下,掌心的血渍便也沾在石子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来财这条蠢狗站在古装男身旁,嘤嘤地叫着,满脸不解地看着惊恐的许青竹。
月光下的男怪皱了皱眉,语气疑惑:“你在害怕什么?”说完他还转头往身后看了看,明明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怕的?
惊恐中的许青竹听到这话,反而冷静了下来,他话中的语气和内容似乎并无恶意。她停止往后爬,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想“眼下肯定是逃不掉的,不如先看看他有什么目的,再随机应变。”
于是她大着胆仰头看他,男怪眼中并无贪婪、嗜血的神色,始终保持英俊的面貌,眼中似乎还流露出关心。
许青竹把心压回胸膛,既然不是立即吃了她,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男怪见她光顾着看他,面露不解,“你喜欢躺在地上?现在的人类怎么会有这种怪癖?”
许青竹扫视四周,很昏暗,很没有安全感,沉思片刻后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走到廊下,摸到墙壁上的开关,啪的一声响起,院子亮如白昼。
黑暗褪去,许青竹终于平静了下来,她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赵大爷笑呵呵地看着她,一如活着的时候,只是他那笑再加上寿衣实在瘆人,还不如不笑呢。黑衣男子则是看向她的手,问道:“你的手不需要包扎吗?”
许青竹此时才觉得手心辣辣地疼,但她不顾伤口,把手放在身后,望着男怪,语气尽量温和,“你是谁?为什么要缠上我?”
黑衣男子皱了皱眉,“你真的不需要处理一下手?”
许青竹没有回答,只望着他,男怪见她真的没事,也不再纠结,低声道:“我叫陆洵。”说完他看了一眼许青竹,见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又接着说,“我是负责远舟、青宜、北江、方宁四个市的鬼差……”
许青竹听到鬼差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鬼差上门说明什么,说明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转而又想到她这样突然猝死,都没有来得及和父母告别,今天晚上她还嫌弃老妈炒的青菜太老,嫌弃老爸说话声音太大。
她可真是不孝,不仅没能赡养她们,留给他们最后的话都是在责备她们,想到这里她心中充满了悲伤,面上一片哀戚,偏头看向赵大爷,她就要和他一起共赴黄泉。
她又望了眼黑漆漆的松树林,她的养鸡场才刚刚有点起色,销路有了,技术也在完善,但是却在赚大钱前命没了,她这一生实在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她来人间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忽然心中又禁不住地想,是因为她熬夜玩手机、玩游戏、看视频……导致猝死吗?再给她一个机会吧,她一定会早睡早起,但转念一想,她死了,好像不用为了活着而活着,也不用还贷款,好像也不错,可是她舍不得父母,她现在才明白她有多爱她们!
陆洵停下话,观察许青竹的神情,见她一会儿悲伤,一会儿放松,一会儿又开心,心中充满了疑惑,仔细回想一遍刚刚的话,好像没有能令她产生这些情绪的语句啊,他实在不解她这复杂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儿,许青竹才收敛起所有情绪,低声说,“鬼差大哥,可不可以行个方便,让我和我爸妈道个别再死?我并不是怕死,只是想和他们道个别而已,请您通融一下。”
陆洵疑惑地望着她:“死?你为何会死?”
许青竹没好气地说:“您不是来勾我的魂吗?”
陆洵揉了揉太阳穴,“我不是来勾你的魂。”他何时说过这种话?
许青竹听到不用死,而且对方是鬼差,不是什么山精鬼怪,也就没那么拘谨害怕了。一卸下恐惧,她的胆子也大了,想着还是让自己舒舒服服才好,于是她走到院中的藤椅边上,往下一躺,静望陆洵,“那您现身吓我做什么?”
陆洵眉毛一跳:“找你自是有事。”
“找我有事?您是鬼,我是人,我们人鬼殊途,我能帮您什么?您一个鬼差莫非还想让我给您烧纸钱不成?我可事先说明,超过五十块的东西我不会给您买的。”许青竹一边摇着藤椅,一边说,因为藤椅摇晃,陆洵似乎也在跟着动。
陆洵拧着眉说:“我不需要你给我烧纸钱。我只是希望你协助我,完成远舟、青宜、北江、方宁鬼魂的执念……”
他话还没有说完,许青竹就自藤椅跳了起来,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默默地瞧着陆洵,脚边的藤椅兀自晃动着,来财也终于舍得跑回她身边,她缓缓道:“您让我这个肉体凡胎帮您完成厉鬼的执念?我没有听错吧?”
陆洵眉宇紧皱,他没有想到许青竹会如此不愿,迎着她的冷眸,他解释道:“不是厉鬼,是有执念的普通鬼魂。”他指了指赵大爷,“如他这般的鬼魂,协助鬼差是一件好事,能积功德,你为什么要拒绝?”
许青竹看了眼赵大爷,身穿寿衣的赵大爷见她看过来,朝她微微一笑,她立即转头看向陆洵,“好事?我在阳间打一份工过活已经够累的了,现在还要兼职阴间的工作,难道是想要累死我增加您的业绩吗?还有给您们打工估计也没有钱,您换一个人协助吧。”
“非你不可,换不了人。”陆洵咬牙说。
许青竹轻笑一声,“非我不可?我就一个普通人,哪有什么非我不可的事?您别说笑了。”
陆洵睨了她一眼,“我从四个市的人里抽到你,所以凡间协助之人非你不可,你想要钱?可以商量,总之不会让你白忙活。”
“有多少钱?”许青竹脱口而出,末了她又改口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怕鬼,帮不了您,自从昨晚见了您们,现在天一黑,就怕得要死。您走吧,不要…影响…我的财运。”毕竟鬼不吉利,她好好一个人可不能沾上鬼。
陆洵瞥了眼赵大爷,转而凝视许青竹,“他是你的乡亲,你忍心看着他完不成执念,魂飞魄散么?”
许青竹板着脸,狠心说:“我有自知之明,神鬼的事不是我能插手的,而且我也不信什么非我不可的鬼话,这纯粹是骗人的,鬼差大人,我没那么好骗,您走吧。”
许青竹说完望了望天空,远处闪过一道雷,似乎要下雨,来财又跑回了陆洵身边,摇着尾巴围着他转。许青竹睨了眼来财,转身把藤椅搬回客厅,顺道关掉院子的灯,又砰的一声,关上大门,把陆洵、赵大爷、来财都关在了门外。
陆洵站在黑暗里,静静地望着透出光的小白楼,凝神沉思着。然而,没多久许青竹便把窗帘都给拉上了,小白楼几乎没有光透出来。夜里许青竹没有关掉屋里的任何一盏灯,头带一个黑色眼罩入睡。
原以为外边有两个鬼,她会失眠,没想到她竟然沾上枕头就睡着了,而且是一夜无梦的高质量睡眠,看来鬼也不恐怖吗?许青竹想着,伸了个懒腰,看了眼手机,快八点,她掀被而起,穿好衣服,又要去喂她的小祖宗。
她才打开卧室门,往外走了一步,就看到客厅红色的木沙发上坐着一只鬼,她皱了皱眉,不是叫他不要缠着她吗?怎么还在?她看向他脚边,来财这条死狗正在他的脚跟撒欢打滚,好似他才是它的主人。许青竹暗暗骂了一句蠢狗,再也不给它肉吃。
陆洵似乎听到她的心里话,张口说,“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直到你同意为止。”
许青竹听闻这话,一口气堵在胸口。他要是跟着她,不出一个小时,全村都得传她贷款包养了一个小白脸,在山里醉生梦死,她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虽然她不在乎,但她没做这事,也不想每个没有边界感的乡亲逮住她问一遍,烦得很!
她用力抓了抓头发,抬头望着陆洵,问,“其他人能看到你吗?”
“我不会让他们看到。”陆洵说。
听到这话许青竹便不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三十多度的天,身边跟着一个人形空调,没有什么不好的。
一眨眼三天过去,这三天里陆洵真的说到做到,除了夜里,白天不离许青竹三步之外,许青竹送货、喂鸡……都没有感受到盛夏的炎热,还因为太凉快差点感冒了。
今天许青竹站在廊下,看着树荫里的赵大爷,他还是一身褐色寿衣,还是温和的表情,但他的身形似乎淡了一些。
“他是有执念的鬼魂,入不了轮回,若是完不成执念,最后只会魂飞魄散。你也看见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消散。”陆洵站在她身边幽幽地说。
许青竹偏头看他,“这是你的职责,关我什么事?”
陆洵不满地看她一眼:“是我的职责,但是没有你我完成不了,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散,所以是你我共同的职责。”许青竹睨了他一眼,并没有搭话。
晚上,许青竹把藤椅搬到院子里,再在边上放一张竹凳,凳子上置了一个装满桂味荔枝的竹篮,边上再放一个竹筐装垃圾,整个人便躺在藤椅上,一边摇晃一边剥晶莹剔透的荔枝吃。
陆洵站在树下抱臂,冷冷地看着她,三天了,事实摆在她眼前,没想到她竟真是如此心冷之人,早知道他就不揽这个任务,但海口已夸下,他不能让他们小瞧了,他不信,他会说服不了一个凡人。
来财可不管她们心中所想,只趴在廊下,吐着舌头喘气。
许青竹忽然侧头看向陆洵,也看向他身后的赵大爷。她久久地望着赵大爷,自她有记忆以来,赵大爷便整天在村头下象棋,打纸牌,后来村子中心建起了广场,他们便把阵地转移到广场,只是随着他年纪增大,行动迟缓,比他小的老人便不爱和他下象棋、打纸牌了,他就站在旁边看他们玩。
这是个和蔼的老人,她小的时候经常收到他买的糖,还有他自家种的水果也时常拿来给她们小孩吃。现在他的魂魄开始慢慢变淡,就要消散了。
“打阴工?我完成一个执念能有多少钱?”许青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