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检查的当天早上，空羽破天荒的早到了半小时，没拿奖励箱，也没带爱莉助教。
投影机，正常；课件胶片，放好了；自动翻页，没问题；投影幕布，没有脏污；黑板，擦得很干净……她将教室里的设施都挨个检查了一遍，却还是压不下内心的焦躁感。
就在空羽第三次翻开粉笔盒清点究竟有多少根完整的粉笔时，有人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是上野诚，她最信任的一位课代表，也是这个班听课最认真的学生之一。“在紧张吗，无量塔老师？”上野轻声地安慰道，“没关系的，蓝染队长肯定不会为难你的。我哥哥就在五番队工作，他跟我说过，蓝染队长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呢。”
温柔的好人……她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会听见别人用这两个词来形容蓝染。
“而且，我觉得无量塔老师只要拿出平时讲课的水平就已经足够了。你讲的课可比之前的那些老师讲的有意思多了！”旁边的一位短发女生也出声鼓励道。
谢谢，但这节课她再不收敛的话可能就离翻车不远了。
“就是！如果他们连无量塔老师这么好的老师都能给打低分，那也太不要脸了！”
虽然知道学生们都是好意，但为什么听完之后她反而感觉压力更大了呢……
“行了，都安静！”眼看学生们聊得越来越热闹，空羽赶紧叫住了这场“课前会议”。“我……我是担心我自己吗？我是担心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一有点动静就闹得比谁都欢，真是不能让人省一点心。”
好不容易在检查组进教室前安抚好了学生们，空羽看着坐在最后一排笑意盈盈的蓝染，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还能怎么办呢，硬着头皮上吧。
尖锐的上课铃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讲台上的银发教师身上。一瞬之间，她仿佛变了一个人，所有的紧张与焦躁都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微笑。
随着空羽的一个响指，幕布落下。投影仪转动着，在其上投射出几个大字：宇宙学发展历史。
“在课程开始之前，请容我向各位提出一个问题。”她的语气无比郑重，就像是在向一个全知的存在发问。但她那游刃有余的笑容又令人笃定，在提问之前，她就早已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试问，为何我们有资格将群星当作敌人？”
……将群星当作敌人？这个宏大的问题无疑砸蒙了在场的所有人。
“客观来看，无论是寿命还是体积，与星辰相比，死神，不，整个人类文明都只是尘埃而已。”温和却暗藏质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蓝染探究的目光直直的望进空羽眼中。“难道无量塔老师要证明人类的力量强于群星么？”
“很理性的答案，蓝染队长。”空羽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这家伙，就不能顺着她的意思稍微闭一会儿嘴吗？
没有理会蓝染抛出的问题，她挥手翻到下一页幻灯片讲起课来：“在远古时代，人类对宇宙的认识尚处于十分幼稚的状态，他们通常会按照自己的生活环境来对宇宙的构造作出推测。”随着她的讲解，投影机也跟着切换到了下一页，几张看起来十分抽象的星空图片映入了他们的眼帘。“古代的中国人认为，天穹像一口锅，倒扣在平坦的大地上；古埃及人把宇宙描绘成以天为盒盖、地为盒底的大盒子；古印度人想象圆盘形的大地负在几只大象上，而象则站在巨大的龟背上；古希腊人则觉得，大地是浮在水面上的巨大圆盘，上面笼罩着拱形的天穹……”
“虽然这些文明对于宇宙的认知大相径庭，但其中却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共同点……”讲到这里，她停顿下来，拉长了声音，目光扫过台下的学生们。
然而，显然有人比她的学生反应更快。还没等学生们举手，蓝染温柔低沉的声音就道出了答案：“他们都认为大地是平的，对么，无量塔老师？”
“啊，对对，是的没错。”咔嘣一声，空羽手里的粉笔断成了两截。
蓝染这家伙……怎么回事？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她把断掉的后半截粉笔往讲台上一扔，接着往下讲道：“直到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通过系统观察提出了地球是球体的三个关键证据：”
“其一，是月食过程中地球投在月亮上的影子始终为圆形。如果地球是平的，那么……”
“阴影的形状就会因月食发生的时间不同而变化。”
“其二，当观测者的位置向赤道移动时，北极星会随之逐渐接近地平线。而这也是地平说无法解释的一点……”
“因为这种规律性变化只有在球面几何下才能成立。”
“……其三，航船靠近时总是先露出桅杆顶端，之后才逐渐显现船身。这也说明海面存在曲率，否则的话……”
“就应该是桅杆和舰首一同出现。”
……不是这人什么毛病啊这是，跟学生抢话就这么有意思吗？
“蓝染队长，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就连同行的检查组成员都看不下去了，小声在蓝染耳边提醒道。
“啊，抱歉，我只是看到没有学生回答无量塔老师的问题，不忍心让她在讲台上唱独角戏而已。”蓝染脸上依然是那副恰到好处的微笑，但落在空羽眼里就成了完完全全的挑衅。
去他个鬼的蓝染他睁眼说瞎话都不带打草稿的么？什么叫“没有学生回答问题”？明明是他在别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抢答完了好吗！如果可以，她现在就想把蓝染从教室里扔出去！
“……咳，由此，亚里士多德提出了自己的宇宙模型：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都绕着地球以圆轨道运动。后来，这个模型又被许多人不断地完善补充，最终形成了今日我们所说的‘地心说’模型。”好不容易压制住自己当场开怼的想法，空羽强迫自己压着火继续往下讲道。
大不了……大不了她把后面的提问都删了，看蓝染还有什么办法。
“不过，由于始终无法解答火星逆行、本轮均轮等问题，地心说最终还是被更科学的模型所取代。公元十六世纪，天文学家哥白尼率先提出了日心说。紧接着，在1609年，伽利略发明了望远镜并用其观测天空，用大量观测事实证实了日心说的正确性……这里只要画一下两者的对比图，就可以很清楚的判断出孰对孰错……”一边说着，空羽转过身，用刚才剩下的半截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道道轨迹。
“……但当时的地心说也是维护教廷统治的重要基础之一，所以他们两人自然遭到了教廷严重的迫害。最先揭穿谎言的人却遭受了最深重的迫害，这难道不令人唏嘘吗，无量塔老师？”蓝染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吱——！”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空羽盯着刚才她手滑划出来的那一道狰狞的粉笔印，沉默了好几秒才拿起黑板擦将它擦掉。
天杀的，蓝染到底是哪根筋抽了今天就非得逮着她折腾是吗？
深吸两口气勉强压下打死对方的冲动，空羽还是尽职尽责地一边画图一边顺着蓝染刚才的插嘴讲了下去：“的确，当时教廷对异端的审查之苛刻人尽皆知，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公布自己的发现。他们的动机早已无法考证，也许是出于对真理的追求，也许出于是对成名的渴望，也许是出于对权威的逆反……”
“但无论如何，”她的语气变得异常坚定。“他们都以己身为炬火，照亮了黎明前的黑暗。”
……不是“被迫害”，而是“主动的牺牲”么……
蓝染厚重的镜片下闪过一丝玩味的眼神。
看来这位无量塔老师，不仅有着广博的知识面，对事物的见解也颇有独到之处呢。
讲台上的空羽神经紧绷，随时准备着应对蓝染的下一次刁难。但直到她画完示意图回过身来，对方也没有下一步动作。蓝染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最后一排，目光低垂，仿佛在思索什么深奥的哲理。
……她刚才那一句该不会给蓝染CPU怼烧了吧？
猛地摇摇头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空羽打起精神，将教鞭指上画好的示意图：“各位请看，地心说的行星轨迹是这样的：大圆套小圆，画出来的轨迹跟乱麻一样；而将轨迹圆心换成太阳以后，这些套娃的圆便不复存在了……”
她又暗戳戳瞥了蓝染一眼。
还是没动静。
怪了，难道他真的消停了？
在接下来的半节课里，蓝染像是被按了静音键一样一言不发，只是镜片下的目光仍聚焦在讲台上的银发教师身上。空羽提防的眼神几次从他身上扫过，都被他以完美无缺的微笑回应。而空羽虽然被蓝染盯得心里发毛，但碍于他没有再作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也就随他去了。
终于，时钟走到了十一点五十五分，这堂令空羽备受煎熬的课即将要结束了。
“……从地平说到地圆说，从地心说到日心说，从太阳系到银河系，从‘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到‘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破而后立，立而又破，人类对宇宙的认识便在此之中拓宽。”随着下课铃的将近，空羽的心情逐渐雀跃了起来，连带着语气也变得激昂。“宇宙的尺度或许令人生畏，但也正因为其辽阔无垠，才能映照出人类思想的深邃。我们虽渺小如尘，却能以思维丈量光年，以理性解码真知，以凡躯刻绘星辰，以有穷追问无限。”
“各位还记得我们一开始提出的问题么：为何我们有资格将群星当做敌人？”随着空羽的一个响指，这个问题再次出现在了幕布上。“行以至此，我们终于能揭晓它的答案：”
她缓缓摊开双手，表情真挚，语气郑重而又狂妄：
“因为在浩瀚的苍穹下……我从不觉得自己卑微。星星们的确巨大无比，但它们不懂得如何思考，也没有感情可言。”
随着一个优雅的鞠躬，悠扬的下课铃响起，为这堂课敲上了最后的终止符。
看着三五成群走出教室的学生们，空羽长舒一口气：终于，终于把这堂课给撑过去了。虽然最后总结的时候即兴发挥是有点勉强，但好在后半节课没有蓝染插嘴，上起来轻松多了。
“无量塔老师今天这节课讲得很有水平，着实令我大开眼界。”蓝染的声音突然在空羽身后响起，吓得她差点把手里的课件胶片扔出去。“不过听您的学生说，您平常讲课时发挥的还要更好。今日未能一见，着实有些可惜了。”
“诶，有吗？可能是我今天太紧张了吧。”空羽面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在心里暗暗地朝他比了一个中指。
“无量塔老师中午有时间吗？其实我对您最后提到的人造卫星的可行性还挺感兴趣的……”
空羽连忙拒绝：“抱歉，我中午还有事，怕是要等到下次见面再说了。”
“那还真是不巧。”蓝染依然保持着他那副老好人的微笑，即使被拒绝也丝毫看不出愠色。“不过临别之前，我还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无量塔老师：请问您最后引用的两句诗出自何处？”
“哦，那两句是我从《楚辞》里摘来的，我记得真央图书馆应该就有……”
“不，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两句。”
空羽收拾教具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无量塔老师，请问这两句诗……”
“出自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