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平台水泥铺地,边缘围着一圈铁栏杆。
这里的视野确实极好,远处群山起伏,层峦叠嶂,在冬日的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蹦极的设施,就在平台最边缘向悬崖外延伸出去的一块钢板平台上,那儿竖着一座高高的铁架子,上面架着滑轮组和粗大的绳索,几个工作人员在旁走动。
一个穿着冲锋衣的小伙子迎了上来,“您好两位,想体验蹦极?”
孟希贤把金司承的手递过去,“对,他玩。”
小伙子看着金司承没有焦距的双眼,有点犹豫,“先生,你眼睛……”
金司承说:“我能看到一点的,只是比较模糊。你不用紧张,如果有风险承担书的可以给我签,我不会找你们景区麻烦。”
小伙子和同事商量了一下,拿来一张印有安全须知的纸,从头到尾读给金司承听,再让他在上面摁下手印。
一切准备就绪,工作人员开始手脚麻利地给金司承套上蹦极用的安全带。
他们一边弄着,一边和他搭话,想缓解气氛。
“您别紧张啊,先生,我们这套装备很牢靠的,脚踝绑带都检查过了,保准没事。”
“第一次玩吧?放松点就好,跳下去那一下,整个人都飘起来了,特爽。”
金司承不吭声,只是点了下头。
一旁的孟希贤听见他吸气的声响,抽风箱似的,短促又紧绷。
她正想开口,小伙子却已经拍拍金司承的肩膀,引导着他去跳台边缘。
孟希贤只好站在几步开外,掏出自个儿的相机,镜头对准金司承那边。
她找好角度,咔嚓一声,相机定格了金司承的样子:他整张脸都紧绷着,眼睛虽然看不见,但眼珠子朝下乱转,好像本能地在找落脚点。
她又拍了几张,注意到金司承双腿在抖,背弓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就像只受惊的动物。
当工作人员倒数到“一”时,他吸了口气,往前一扑,随即整个人坠落下去。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悬崖下传来,很快就消失在风里。
孟希贤连忙放低相机,从跳台上往下看,直到金司承被工作人员拉上来。
他站回跳台时,脸上全是汗,嘴唇还在哆嗦着。
工作人员解开他身上的装备,问:“感觉咋样?刺激吧?”
金司承没说话,只是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站不稳。
孟希贤扶着他往旁边挪了几步,离开悬崖边。
金司承靠着她,脚底下发软,差点绊倒。
孟希贤赶紧撑住他,关切道:“没事吧?”
金司承缓了会,呼吸慢慢匀了些,但身子还是抖。
孟希贤松开一点手,让他自己站住,他却差点又瘫下去,她只好重新扶牢。
她看着他这样子,心里有点窝火,憋不住问道:“你为啥非要玩这个?明明怕得要死,还大老远跑来折腾。”
金司承嘴角咧了一下,算是不像笑的笑,“以前恐高啊,一直不敢玩。现在瞎了,没啥好怕的。废人嘛,死了就死了,你今天在天桥上,不也以为我要寻死吗?”
孟希贤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气的是他这副自暴自弃的德性,像个小孩在赌气;笑的是他明明瞎了还是怂,却非要装模作样。
她叹了口气,“不玩了,你跟我走,带你去个地方。”
金司承的手被她攥着,暖乎乎的,他稍微定了定神,“去哪儿?”
孟希贤拉着他走,“别问那么多,跟我走就行,保证比蹦极有意思多了。”
走了十来分钟,山顶缆车站的轮廓重新出现在眼前。
孟希贤掏出两人的回程票,说想坐缆车下山,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大叔却瞅了眼墙上的挂钟,告诉她:“抱歉啊,今天最后一班缆车刚走,十分钟前就没车了。”
“走了?”孟希贤心里咯噔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那什么时候再有啊?”
“明天早上八点,今天是没了”,大叔站起身,指了指旁边一条蜿蜒向下的石阶小路,“要不,你们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估摸着走快点,一个半钟头能到景区门口。”
孟希贤顺着大叔的手指看过去。那石阶又窄又陡,有些地方坑坑洼洼,边缘的石块都松动了。
再看看身边的金司承,他脸上因刚才蹦极吓出来的冷汗还没完全干透,整个人透着一股强撑着的劲。让他摸黑走那种路?孟希贤立刻在心里画了个叉。
“走不了,还有别的办法吗?”
大叔朝着山坡另一头努了努嘴,“要不就在那边的山顶酒店凑合一晚吧,明早再来坐缆车。”
这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孟希贤道了谢,转身扶着金司承往酒店方向走。
天色暗得很快,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剪影。风吹过林子,发出沙沙的响声,衬得周围更安静了,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不知走了多久,大概也就二十分钟,感觉却像过了半个世纪,总算看到了酒店的大门。
前台站着一个年轻姑娘,穿着笔挺的制服,微笑道:“您好,请问是办理入住吗?”
“对,还有房间吗?”孟希贤赶紧问,一边把金司承往旁边休息区的沙发边带。
“稍等,我帮您查一下”,前台看向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几下。孟希贤站在桌前等着,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没房。
可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前台抬起头,脸上带着点为难:“真是不好意思,今天下午来了好几个旅行团,房间都住满了。”
孟希贤不死心地追问:“一间都没有了?”
前台姑娘无奈地摇头,“真没有了,散客房下午就订完了,剩下的都给旅行团包了。要不您看看其他酒店?”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多余,这山顶上就这么一家像样的酒店。
孟希贤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脑袋嗡嗡的。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金司承。他坐在沙发里,侧着头,似乎也在听着这边的动静。
就在这时,前台接了个电话,孟希贤隐约听到她问了句“旅行团那边临时多出来一间?”
待前台一挂电话,孟希贤立刻问:“是不是有房?我们要!”
——————————
孟希贤“抢”下来的房,在二楼尽头,里面是标准的经济型双床房配置。
她扶着金司承走到靠窗的床边,“你坐这歇会儿吧。”
金司承没有坐,反而有点难以启齿地开口,“那个……洗手间在哪?”
孟希贤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也是,一路折腾,他肯定需要解决一下。
她赶紧去扶他:“这边,我带你过去。”
金司承却像是被烫到一样,手肘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触碰。
他脸上掠过不自然的神色,声音也更硬了:“你指个方向就行,我自己能去。”
见他努力维持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孟希贤有点尴尬地收回手,“你现在往右边走,几步路,门是关着的。”
金司承点点头,努力分辨着方向,然后伸出双手,慢慢地朝着他认为的洗手间位置挪过去。
折腾了好一会,他终于成功反手关上了门。
孟希贤站在原地,听着里面的声音,心里五味杂陈。
又是好一会,金司承摸索着门框走出来。
他应该在里面洗了把脸,额前的碎发有些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他站在洗手间门口,没有立刻走回来,脸上带着点茫然,似乎在辨认方位。
孟希贤看着他无措的样子,过去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脸上有水,擦擦。”
金司承接过纸巾,默默地擦着水珠。
孟希贤想减少金司承的心理负担,所以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讲清楚一点。她告诉他:“你不用不好意思,我收了你的钱,肯定得把你服务好。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就直接说,别憋着,我在这儿呢。”
金司承却在听到“收钱”“服务”那几个词时,停下了擦脸的动作。
他朝着孟希贤声音的方向,哼了一声,又开始新一轮的嘲讽模式:“钱钱钱,你一天到晚就会提钱。你缺钱缺到这种地步了?愿意为一个废物伏低做小,随叫随到?陪吃陪玩陪蹦极,现在还得陪过夜?哈,真敬业!”
说着说着,他已经分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自厌更多:“也对,像我这种人,除了有点臭钱,还有什么价值?一个瞎子,连路都走不了,厕所都找不到,连累别人被困在这鬼地方……哈,花钱买服务是吧?买得好,买得值,你……”
“够了!”突如其来的喝斥打断了金司承喋喋不休的话语。声音之大,连孟希贤自己都吓了一跳。
金司承脸上的刻薄和疯狂,也凝固在那里,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愕然。
孟希贤瞪着他,只觉得心口堵得发疼。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金司承,你别老是这样说自己。”
金司承脸上的茫然更深了。他迟疑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孟希贤默了默,决定不提高中的事。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刚才在高铁站买票,你把身份证给我了。”
顿了顿,她又半真半假地补充道:“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孟希贤,之所以跟着你,是因为我家里人病了,需要钱。”
金司承脸上的疑惑散去了一些,他沉默了一会,重新开口:“我刚才态度不好,说话冲了点,对不住了。”
孟希贤听着他生硬的道歉,只是淡淡道:“没关系。”
说完这三个字,她就不再看他,也没再试图找别的话题。
金司承有点察觉到了这片沉默的不同寻常,但他以为只是刚才冲突后的尴尬余韵。
他摸索着,朝着大概是床的方向挪动脚步。
孟希贤则站在窗边,盯着外面那片虚无的黑,喉咙里有点发紧。
她默默地对自己重复了一遍“没关系”——
他果真不记得她了,但也确实没关系,两人本就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