缆车挂在钢索上,慢悠悠地往下滑。
东边天空的颜色渐渐变了,太阳从山脊线后面跳了出来,光线铺满了整个车厢。
金司承似乎不太适应这突然的光亮。他偏了偏脑袋,眼皮也颤了几下。
孟希贤一直看着他这边,有点好奇地开口:“金司承,其实你不是完全看不见的对吧?这光这么强,你都眯眼睛了。”
金司承像是没听见,脸还是一动不动朝着窗外。只有他那眯着的眼皮,又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孟希贤等了几秒钟,没等到回答。她也没再看他,眼睛转向了窗外。
这时候的阳光已经铺满了整个山谷,雾气散得差不多了,树叶上的水珠被太阳照着,一闪一闪地亮。
她不由地发出感叹:“这世界多美啊!昨天和今天风景两个样。”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感觉到光,那就是眼睛还有反应。要是你肯好好配合医生,听医生的话该治就治,别老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跑……那你这眼睛,还是有希望的吧?总能恢复一点?”
话音刚落,金司承的脸就转了过来。
虽然他的眼睛还是没什么神采,但表情很难看,像是被人戳到了最痛的地方。
孟希贤见他这副样子,识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走出缆车,早上山里的空气凉丝丝的,吸进去挺舒服。
远远地能听到人声,还有汽车的喇叭声,景区大门快到了。路两边开始出现一些小摊子,卖水的,卖茶叶蛋的,卖烤肠的,还有卖竹子做的小玩具的。
孟希贤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带着金司承拐向了路边一片稍微宽敞点的空地,那儿村民更多,摊子也多,有点像山里的集市。
在几个卖旅游纪念品的大摊子后面,支着一个小小的水果摊,就一张破旧的木桌子,上面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
蓝布上摆着几堆水果:苹果个头不大,有些表皮坑坑洼洼的;梨子看起来水灵点,但也放了有些时候;还有几串青提子,看起来不太甜的样子。
水果摊旁边,坐着一个老奶奶。她年纪很大了,全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地,在脑后挽了个髻子。她穿着一件旧布褂子,脸上皱纹很深,驼着背坐在一个小板凳上。
最让人看着难受的,是老奶奶的背上,还用带花的布背带绑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小孩睡着了,小脑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而挨着桌子腿儿,还站着一个小姑娘。她大概五六岁,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红花褂子,脸蛋脏兮兮的,头发也乱蓬蓬地扎着两个小辫儿,怯生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孟希贤昨天上山路过这里时,就注意到这个摊子了。
现在,她停在了水果摊前,凑近那个小姑娘,轻声道:“小妹妹,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小姑娘没说话,只是把小身子往桌子后面又缩了缩,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了眼孟希贤和金司承,又赶紧低下头。
老奶奶听到了声音,慢吞吞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浑浊,带着浓重的乡音开口:“买水果啊?”
“嗯,看看”,孟希贤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桌子上的水果。她拿起一个梨掂了掂,“梨怎么卖?”
老奶奶说,“三块一斤。”
孟希贤又问了苹果和提子的价钱。老奶奶都报了价,价钱比其他摊子都要便宜一些。
这时,旁边传来一把又尖又利的声音,“喂,我说你,聋了还是瞎了?”
那是卖旅游帽子和披肩的大摊摊主。她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烫着卷发,穿着花衬衫,嗓门特别洪亮。
她正叉着腰,指着老奶奶这边骂,“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挪开点挪开点,你这破桌子腿都伸过线了,挡着我家客人了知道不?”
老奶奶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骂吓了一跳,眼里满是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太小了,像蚊子哼哼,“俺……俺没……”
“没个屁!”大妈更来劲了,往前走了两步,“你带着个奶娃子,还有个脏丫头片子,在这儿杵着多丧气。反正一天下来也赚不到两块钱,赶紧搬走,听见没?”
孟希贤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
但是她没有选择和大妈争吵,而是拉着金司承站到老奶奶旁边,嘱咐道:“帮个忙,就在这站一会。”
金司承很不解,“干什么?”
孟希贤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这张脸,搁这儿就是活招牌。帮老奶奶卖水果,也算做做好事。你站着别动就行,不费劲吧?”
金司承想拒绝,但话还没出口,就听到老奶奶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哎呀年轻人,你两真是好人,谢谢谢谢。”
他只得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侧着头,努力分辨周围的声音。
“奶奶,苹果怎么卖?”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响起来,就在他面前不远处。
老奶奶介绍着,又有一个女孩的声音插了进来,“帅哥,你也买水果吗?”
这明显是在问金司承,他的脸瞬间绷紧了,有种被当成了猴子的感觉。
老奶奶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解释,“他是帮忙的。”
“哇,这么帅还这么有爱心啊!”第一个女孩的声音带着赞叹。紧接着,金司承听到了手机拍照的快门声,还有两个女孩压低的嬉笑声。
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把他当成什么了?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还是供她们取乐消遣的玩物?
这时,女孩的声音又响起来:“给我称两斤苹果吧奶奶。”
然后是塑料袋的窸窣声和电子秤报数的声音,老奶奶也充满了感激:“好哩好哩,七块六,收你七块”,
接着又是几个声音,有男有女,大多都是年轻的,询问水果价格。
只是几乎每个人都会顺带问一句:“咦,这位小哥是?”
一个带着小孩的妇女声音响起,“奶奶,今天生意真好呀!这小伙子往这儿一站,人气都旺了!”
老奶奶的声音乐呵呵的,“是啊是啊,多亏了这姑娘和小伙。今天这果子卖得可快了,只剩一半喽!”
她转向金司承,真诚道:“小伙子,谢谢你啊!”
这句感谢,像一颗小石子,撞了一下金司承坚硬的壳。
他愣了一下,那股快要冲破头顶的不爽,似乎被人戳了个小孔,泄掉了一点气。
他大概明白孟希贤的意思了。
她是想让他知道,自己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还能有点用。
他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老人家的感谢。
嘈杂声中,他忽然意识到,好像有段时间没听到孟希贤的声音了。
他侧耳仔细听了听,周围是各种讨价还价和游客交谈,唯独没有孟希贤的声线。
“孟希贤?”他试着叫了一声。
没人回应。
“孟希贤?”他又提高了一点音量,朝着刚才她大概站着的方向。
旁边响起老奶奶的声音,“小伙子,你喊那姑娘啊?她说去买点东西,刚走开一会儿。应该很快回来的,你在这儿等等。”
金司承追问道:“她去哪买了?”
“哎呀,这我可不知道哇”,老奶奶忙着给人称水果,“她就说去买东西,然后往那边走了。”
金司承眼前只有一片混乱的光影,完全分辨不出老奶奶指的“那边”是哪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金司承像个木桩一样杵在老奶奶的水果摊旁边。游客一波一波地来,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些窃窃私语。
“哇,真的好帅啊,就是眼睛……”
“嘘……小声点,可惜了……”
“是在做义工吗?真有爱心……”
“这种地方也有这种帅哥,嘻嘻……”
每一次议论,都像小虫子钻进金司承的耳朵,咬噬着他刚刚因为老奶奶感谢而平息一点的情绪。
孟希贤还没回来。五分钟?十分钟?金司承看不见手表,对时间的流逝只有模糊的恐慌感。
他渐渐焦躁起来。
他开始想,孟希贤是不是故意的?把他扔在这儿,看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人围观?是因为昨天山顶酒店的事?还是因为之前在医院他对她的态度?或者说,她拿了钱,人就不见了?
一股被遗弃和戏耍的怒火窜了上来,烧毁了金司承心里松动的缝隙。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孟希贤!”他又吼了一声,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
周围有短暂的安静,似乎被他这突然的喊声吓了一跳。
老奶奶赶忙说:“哎小伙子,别着急,再等等,姑娘肯定快回来了。”
“等个屁!”金司承彻底火了。
他抽出盲杖,用力往地上一戳,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前走,“我去找她。”
“哎,小伙子,慢点!那边……”老奶奶焦急的声音传来。
可是晚了,金司承莽撞地走了两步,盲杖似乎杵到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他的耳边就炸开了一个女高音:“哎哟喂,我的娘诶!你个瞎子往哪儿走呢?”
金司承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腕被一股蛮力狠狠拉扯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趔趄着退了两步,差点摔倒。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朝着声音的来源方向厉声质问:“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那尖锐的女声正是来自刚才责怪老奶奶的大妈。
本来她看着水果摊前人来人往,自家门可罗雀,气就不知道往哪里撒,现在可好,金司承撞上来了,她趁机咆哮道:“我这可是正宗的羊绒披肩,都是压箱底的货。让你这一下子全给我杵地上了,这还怎么卖啊?你个挨千刀的瞎子,眼瞎心也瞎啊!赔钱,你必须赔钱!”
金司承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那一声声“瞎子”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周围所有的议论声也仿佛放大了无数倍,全都钻进他耳朵里,汇成一片嘲笑和指责的海洋。
他像一头困兽,握着盲杖的手指捏得死紧,胸膛剧烈地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