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祈从顾家回来,已是黄昏,他步履匆匆迈进书房,腰间红珠吊穗随之而动。
霍方跟上去,“城外茶摊主没什么动作,派去的人打听了人叫卓骥,家也在城外,有一妻子还有个三岁半的儿子,家中牲畜只有一骡子,没有马匹。”
萧祈从腰间摘掉玉佩置于桌上,接着褪去外衫。
元青接过来,扭头问:“这么说,那人不是清风寨的探子?”
霍方道:“我还没讲完呢。”他说着往前几步,“他在城外阳石坡立了两处坟头,墓碑上分别刻着:二把交椅之座上宋玉。清风寨众英雄。”
萧祈簌地转头看向他。
霍方吞了下唾沫道:“派去的人没敢擅动,清风寨那把火将人烧的只剩白骨,理应是由官府的人敛去,属下觉得可能是空坟。”
元青满是惊骇的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
萧祈垂眸盯着书桌上的玉佩,道:“霍方,你细想想,真不觉得顾二小姐像极了一个人吗?”
这是主子第二次这么问了,霍方疑惑地摇头,他没觉得像谁啊。
“我觉得很熟悉。”元青突然说。
萧祈惊疑地看过去,这小子没见过宋玉啊,他怎么会熟悉?
元青皱着眉,“名字熟悉,我总觉得在哪里瞧见过青筠二字,就是想不起来在哪了。”
萧祈眼微眯,他看过婚书,才知晓顾二小姐的名号是青筠二字,青筠好比绿竹,或是喻高洁坚韧的品性,常被人拿来作诗词,见过这两字没什么奇怪。
“想不起来,就别吃饭了。”
元青:“??????”
—
顾家两位小姐在梨园待到傍晚才离开,顾青筠心中的疑惑一直没问出口,她想这事急不得,需得关系更亲近些,才能让人防备心不那么重。
但有件事她等不了了。
“小禾,你去歇着吧。”
小禾疑惑着道:“不用我伺候您梳洗吗?”
顾青筠故作生气的瞪了她一眼,“忘了我的规矩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能反驳。”
“是。”小禾应声离开。
将她支走后,顾青筠关上门,回到四方桌旁落座,摊开宣纸,执笔写下: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注】
写完后,顾青筠满意的点点头,下一刻眼神凝滞,坏了,白日里作的那首诗被大姐书兰拿去了,坏了坏了,不该将自己这手字显露在人前的。
顾青筠呼出口气,拍了拍脑袋,又自我安慰开来,“没事,没事,任谁都不会想到借尸还魂这一层的,如此离奇,有人敢想那才是怪呢。”
夜深了,更夫的梆子才敲过去。
菊园,东厢房突然亮起烛灯,顾青筠强撑着没睡,生怕自己一觉到天明,那就误事了。
顾青筠披了外衣行至窗前,开了窗后,回身坐在梳妆镜前,桌面上放置着白天萧祈送来的玉佩,她拿起来细看,心道:可惜了这等好物,要永久的藏起来了。
她又不舍的观赏了会,才拨开自己身前衣襟,贴着腰间在里面缝制了个布袋,她埋头探手将其放了进去,隔着薄薄一层,凉的她吸了吸肚子。
萧祈这方将玉佩贴在胸膛上晕晕欲睡,恍惚中似乎亲眼见到了她欣喜的模样,眼尾往下弯起轻微弧度,琥珀澄清的眸子亮着光,朱唇轻启说:“有心了萧淮安,这礼我很喜欢。”
“主子。”
萧祈簌的睁开眼,手按了按胸口位置,起身来顺势将玉佩压在枕下。
“何事?”
元青这才开门进来,一名黑衣暗卫紧随其后。
萧祈见这是后来自己派遣去盯着顾家的人,没等对方开口,皱眉急色道:“怎么?又逃跑了?”
暗卫拱手单膝跪下,“不是,顾二小姐院里招贼了。”
“什么?”萧祈蹬上靴子起身,扯过外衣来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外走,“怎么回事?”
“顾二小姐被安排在挨着外墙的一处院子,我就守在墙外,忽听得顾二小姐惊呼声,她那丫鬟跟着便喊抓贼,我没敢擅动,不多时顾家院里的侍卫壮厮举着火把出来,我......”
萧祈到了后院马棚,“怎么了?”
“他们一伙追了我一路,我饶了几圈才回来禀报。”
元青将黑色骏马牵出来,萧祈一跃而上,俯视着暗卫,“这么说,没有看见贼人身影。”
暗卫道:“是,我听着人嚷嚷说贼人刚翻过我躲藏的那处院墙,但我一直守在原地,却没瞧见。”
萧祈心中陡然生出疑虑,如此看来是贼人故弄玄虚,可能只是在院墙处一掠,实则还在府中。
“驾。”
元青手中的缰绳没待松开便被扯走,手心顷刻间火辣辣的,他伸开来,赫然一道红印贯穿掌心。
他皱着眉吹了吹,看向一袭黑衣的暗卫,“哥哥,你去叫人,我先去。”
“好。”暗卫应声,正欲走又被唤住。
“把你们小老大叫上。”
—
顾家一方小院里站满了人。
顾攸海环顾东厢一圈,东西没有被翻乱,青筠手里紧紧抓着从贼人身上扯下的半节袖子。
他往前伸手,青筠似乎还后怕着,递过来的指尖微颤。
顾攸海接过来,“奇怪,像是嫁衣裳,女子?你未曾瞧见人的容貌?”
青筠摇头,“她似乎有备而来,脸上带着银面具。”过了会才惊呼道:“对了,她小手臂上有块梅花印记。”
顾攸海闻此眉头愈加紧锁,“只丢了萧副使送来的那方玉佩,旁的一概没少?”
“是。”青筠话音才落,就听小厮驻足门外禀报,“大人,萧副使来了。”
“他怎么来了?”顾攸海暗暗嘟囔了句,埋头想了会道:“丢了这等重要物件,瞒是瞒不住的,让他直接来菊园。”
顾青筠坐在塌上,手按在边缘,不过略思索,就明白了,来的这么及时,怕是遣人盯着顾家呢,就是不知他派遣的人守在何处,若此番被他识破......
他是不是闲的,是不是闲的慌。
顾青筠暗暗腹诽,转念一想,也无大碍,毕竟顾二小姐跟宋玉八竿子打不着,他只会更加云里雾里。
不多时,他人已经迈进厢房来。
萧祈冲着顾攸海颔首,而后才道:“晚间贪酒,多喝了几杯,睡不着打马闲逛,瞧着顾府灯火通明,唯恐出了什么事,遂不请自来。”
顾攸海僵硬着脸笑了笑,他这话可不真,但也能理解他派人守着顾家的做法,无非是怕人再逃跑罢了。
青筠心底呵呵,从江都西北闲逛到城南头,那可真是喝大了。她偏头悄悄打量了他一眼,鼻子轻轻嗅了嗅,是有酒味,但不是人喝进去又散发出来的,顾青筠知道那味道不好闻,此刻萦绕过来的是清酒的香气,这萧祈做戏做的不足啊。
顾攸海沉吟片刻,打着早说晚说,早晚都得说的想法,将遭贼一事和盘托出,最后又说:“明日我便去衙门里,吩咐人贴出告示,必将贼人抓住。”
萧祈微微偏头,看向塌上坐着的人,她甫一抬首与自己对上,似毫不在意懒懒地收回目光转向别处。
他将顾通判说的线索串联起来,红嫁衣袖,手臂上有梅花印记,白日里送来许多珍贵物件,却只图谋那块玉佩,贼人从院墙走的,暗卫却没瞧见。
萧祈转过身,看向四方桌上摊开的宣纸,念出声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呵—”
顾青筠眼眸睁大,怎么回事?还给他念乐了?这两句诗哪里好笑了!
萧祈复又扫了眼,这诗句作的气势恢宏,就是一手字太难看,当下他心中已然有了定论,种种迹象加上前梦的昭示,足以消了他多日来的疑惑。
“我愿出五百两悬赏,其中二百两不论成与不成,都归衙门的弟兄,让他们上上心,务必将其抓获。”
顾攸海心底震荡,眼睛瞪得如铜铃,他心道:那玉佩也值不了这许多吧,想来这萧祈也是年轻气盛,十分好脸面。
顾青筠:“......”这厮疯了?
不过疯的合时宜,就得大张旗鼓,让所有江城的人知道才好。
“此番真是劳萧副使破费了,那小贼似乎还有同伙,家丁追出去时,曾看见一名黑衣人,身高比较我看到的,突出一头不止,且行如风,家丁策马追了几条街,都没跑过他那双腿,最后跟丢了。”顾青筠说罢不掩挑衅的看向萧祈,心道:让你乐。
谁料他竟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道:“能人吗?谁没有,不光衙门出力,我也会派遣人,定让那小贼知道,自己到底招惹了谁。”
深邃的眼眸似淬了冰的寒潭,微微上扬的嘴角又似荡着玩味,顾青筠被盯得不自在,手下意识按在腰间,道:“抓个小贼而已,萧副使可真上心,哪好叫您又出钱,又出力呢,对吧父亲。”
顾攸海郑重点头。
她说话间,萧祈目光从她眼眸到那张开合的朱唇,沿着身段曲线游走到手按着的腰间。
“应该的,齐风。”他偏头唤了声,不多时,一名挎着佩剑的侍卫进来,俯首立在他旁侧。
“在你嫁过来之前,齐风便负责保护你,有什么差遣也尽管吩咐就好。”
顾青筠给气笑了,起身来,“父亲,萧副使为我劳心费神,让女儿送他出府吧。”
话这般当着众人面说出来,顾攸海不好拒绝,只点了下头。
两人走在前面,后头跟着众随从,皆离着远远的。
“齐风?萧副使觉得院墙外不足以了解详实,遂寻着由头派了个近身的。”顾青筠含笑瞧着他。
萧祈也转头看向她,这话音是把自己当敌对了,他步子变得沉重,不觉间慢下来,待人行至自己前面,才开口道:“误会了,只是想护你周全。”
萧祈说罢,就见前面顾青筠定住脚,转过身来眼神却掠过自己,投到后面,锁定了齐风,眉梢微挑道了句:“嗯,看着不错。”
齐风睁大眼,红了脸。
萧祈顺着人的目光不咸不淡的撇了眼齐风,而后回过头,视线似乎还残留了几缕在人身上。
齐风垂眸,脸由红转闷青。
“顾二小姐可认识清风寨二当家?”萧祈倏然开口。
“……谁?”
“二当家,宋玉。”
“我哪能认得什么山匪。”顾青筠这话信誓旦旦说罢,萧祈便没应声了。
两人沉默着行至穿堂中,此处灯火明亮,两人没商量的停下脚。
萧祈自顾自道:“宋玉原是我极其欣赏的一个人,想着若你跟她有渊源更好了,往后也不会少了话头。”
顾青筠噗呲笑出声来,“怎么,你要与自家夫人整日里谈及别的姑娘,不怕伤人心啊。”
萧祈被这句怼的哑口无言,她可真是密不透风啊,这是打定主意要活成顾二小姐,他往前两步,挨着人近了些,垂首问:“你会吃味?”
顾青筠仰起头,“看心情。”
萧祈喉结滚动,目光定格在人的眉眼处,即便不笑,亦是微弯的,如下玄月,但诸多情绪却皆掩在云层后。
他转过脸,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前面石灯昏暗,顾二小姐便送到这吧,咱们......来日方长。”
顾青筠:“......”
自己此刻才是陷入云里雾里,待人步下石阶,她才出口道:“往后少喝点酒吧。”
萧祈顿了下,并未回头,“此话与青筠共勉。”
穿堂前后两道身影背道而驰。
一位心中畅快,走路带风,一位心中闷闷,低眉丧眼。
顾青筠颇感疑惑,他怎么会把自己跟宋玉扯到一块呢?莫非他查过梨花庄里的人?那自己刚才说不认得在他看来就是扯谎......缝制衣裳算不上什么交集,但她今个行的事,多疑的人总会往深处想。
怪不得他出口的话让人琢磨不透,原来是怀疑顾二小姐是清风寨的人。
想到这层,顾青筠顿感寒意袭来,裹紧了衣襟。
如此,还要防他一手,毕竟他此次来江都,是要铲除清风寨残留党羽,她万不能与其扯上关系。
还有......共勉个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