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院子,名为静缘堂。
顾青筠同小禾过去的时候,赖夫人与两位姑娘已经落座了,两位姑娘座位中间有一案几,上面摆着点心同茶水。
她打眼一撇便收回目光,直直望向回来后一直未得见的祖母,她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执着串佛珠,眼睛眯成一道缝,不知是念佛入定了,还是故作瞧不见人。
顾青筠撩起裙摆,规矩的跪下,“问祖母安。”言必,不闻人应声,顾青筠眼珠转了转自顾起身来,冲着赖夫人方向行了一礼,“问大夫人安。”
赖夫人倒是点点头应了,起身来往老太太跟前去,轻声道:“母亲,二姑娘来了。”
“二姑娘来了?”老太太这才睁开眼,看向堂中立着的人,下一刻手便捂住胸口,又将眼闭了起来,连起先那道缝也遮住了。
顾青筠凝眉,看着赖夫人给她捋顺了两下后背,然后冲着自己跟前走来,下巴微扬示意两姐妹对面,小声道:“你去坐吧。”
“是。”顾青筠狐疑着正欲抬脚,又被老太太出声喝住,“这家全是你当了?”
赖夫人垂首,不敢再出言自作主张。
“这桩好婚事竟落在她头上,生就不是个安分的。”老太太怒声道。
顾青筠皱眉看她,回到顾家安稳了三日,原本打着要与赖夫人斗法的劲头,却不想人家压根没给自己使什么绊子,那么小禾说的,自己生母因为怀孕在大夫人院里,顶着日头跪规矩才导致早产一事,准确与否有待探究了。
顾青筠再度撩裙跪下,“陛下赐婚,只说是顾家小姐,我大可将这等荣耀给其她姐妹。”
老太太扬了下佛珠串,“罢了,婚书上已拓印了你的名字,怎可随意更改。”
顾青筠默不作声,埋头思索:这桩婚事中间必然出了什么岔子,指定不会是拓印名字时搞错了,那太离谱,是什么呢?两位小姐皆是待字闺中,若论年龄的话,三小姐有些过于年轻了,问题应当是出在大小姐书兰那。
老太太瞥了眼儿媳赖氏,“坐着去吧。”
“多谢母亲。”
老太太将佛珠拨转了几颗,道:“萧祈同你父亲皆是从五品官职,虽说是武将,但也是京中谋差的,你需谨记你是顾家的人,明白吗?”
顾青筠抬眸,京中谋差点醒了自己,义父说善恶难辨,是了,两者从不是泾渭分明的,无需去分辨,只要看清人处事的本质,也就是谋什么利益,两方若同争一份,那就是背道而驰,论不着好坏,只有输赢。
当下,顾青筠在这桩婚事里,有她要谋的利。
“孙女明白,不过孙女自小生活在庄子上,没得傍身,去了京城,说不得受人冷眼。”她似委屈道出。
老太太这才正经打量了番顾青筠,生的像极了她母亲,徐思荣那个狐媚子怀着别人的种嫁与自己儿子做妾,还端的贞风亮节,现在回想起,仍怒火中烧,她这女儿倒是没她那虚头巴脑的气节,庄子上养的,眼前只图握得住瞧的见的好处。
“陛下赐婚,顾家怎能不摆出排面来,你且安心就是。”
“是,多谢祖母。”顾青筠说着,又叩了个头,“祖母,还有一事,望应允。”
“说来听听。”
顾青筠转头看了眼堂门外,“按照礼制风俗,须由家中兄弟送嫁,青筠没有兄弟,由旁的管事下人护送,不如将这差事交由我丫鬟的父亲,也算是给她讨个恩赏了。”
老太太顺着她视线看去,小禾忙心领神会的进来,扑通跪倒,“老太太,我爹在大丰县替主家看顾着百十亩田地,后...娘亲在厨房做管事。”
“好,算是府里的老人,办事定是妥帖。”
顾青筠转头瞧了眼小禾,见她也暗暗看向自己,两人视线交集会心一笑。
老太太似乎乏累了,挥了挥手,“行了,且都回吧,今日媒人来过礼,二小姐需得避着,不可去前厅。”
“是。”顾青筠应下,见祖母由丫鬟搀扶着往后厅去,转过身,冲着赖氏福了一礼,“大夫人,我自小生在庄子上,举止做派难登大雅之堂,望夫人能让大姐姐教导我几日,免得到了京城,跌了咱们顾府的脸面。”
廖氏看了眼书兰,见她点头,才道:“你要尽心。”
书兰双手交叠在腰侧,微微屈膝,垂眸道:“是,母亲。”
——
梨园内,一改静缘堂的压抑。
欢声笑语,吵吵嚷嚷着很是热闹。
只见一袭鹅黄色长衫的顾青筠头顶着琉璃盏,双手交叠在腰腹前,沿廊下第二道台阶小心翼翼走,左右伴两位小姐跟着。
“诶—”书念惊呼了声。
小禾往前两步,就见小姐簌的伸展开双臂,顷刻间定住身形,脚尖一勾接住了琉璃盏,然后笑着提膝,琉璃盏转着圈腾空而起,稳稳落回人的头顶。
“哇—”书念率先拍手惊叹,一众丫鬟在院中目瞪口呆的瞧着,反应过来皆雀跃鼓掌,高声叫好。
顾青筠顶着琉璃盏慢慢转身面向书兰,“大姐姐,这关能过了吧,我能走好,就是没得耐性。”
书兰颔首,嘴角不禁流露出轻浅的笑,失忆后的她无论如何自己也讨厌不起来了。
她伸手将人头顶的琉璃盏拿下来,交给一旁的丫鬟巧儿,并吩咐道:“你去厨房,就说今儿我们都在梨园用饭。”
“待会教你餐桌礼仪。”
顾青筠双手交叠在侧腰,躬身道:“谨遵大姐姐令。”
书兰掩嘴笑了,正此时,起了一阵风,院墙角落的梨花倏然飘落,着地后又翻飞着往廊下来。
丫鬟们在院中瞧着眼前景象,被晃了心神,素青百袖的大小姐,鹅黄色长衫的二小姐,芙蓉云绣衫的三小姐,各有风采,相互笑看着,聚在一起没有谁抢谁风头,此场面甚是和谐,如同一副美轮美奂的画作。
顾青筠盯着书兰看了半晌,倏然敛起笑,急冲冲往房里去,从梳妆台旁打开木质箱子,里面置放笔墨纸砚等物,她一股脑将其搂在身前,行至四方桌旁,吩咐小禾:“打点清水来。”
书兰跟书念狐疑着站在她对侧,看着她研墨,确实没什么耐性,胡乱倒入几滴水,手法亦没个章程。
书兰暗暗摇头,也不知她要做什么,看上去兴致颇高的样子,便不好当下去搅扰,待她做完,自己再教她如何研墨吧。
顾青筠咬着笔杆,抬头看向对面,沉吟了片刻,出口道:“两位姐妹,可否先别看。”
“作甚还不让人瞧?”书念虽嘴上说着,却没耽搁转身。
待俩姐妹背过去后,顾青筠又暗自琢磨,斟酌字句,才落笔,对于她来说,诗文看多了,作首诗倒也简单,就不论风骨雅致什么的了,只图个押韵。
片刻后。
顾青筠将狼毫放下,把宣纸扯起来,然后道:“好了。”
俩姐妹齐齐转身,书念好奇探头,“怎的揭起来了?我看看。”
顾青筠有些不太好意思,“不准笑我啊。”
书兰道不会,顾青筠这才把宣纸反转摊开在两姐妹面前。
书兰定睛一行行看着。
“梨花雪色迎春意,簇起风卷廊檐中,芙蓉裙摆轻摇曳,俏丽容颜相映红。”她读到这笑着将书念一番打量。
书念也笑,看着长姐道:“怎的不继续了,还有一句呢。”
“去。”书兰如娇似嗔的手指点了她一下。
书念扯过宣纸,站的离着长姐远了些,才道出最后一句:“素青衫子白袖招,掩唇娇笑...勾魂消。”
顾青筠轻咳了声,脸上感觉热腾腾的,她是真的不太好意思在俩古人面前卖弄,但兴致起来又想着能得到她人的认可,“嗯......大姐姐瞧着这诗还入眼吗?”
书兰脸已经红透了,不比顾青筠强到哪去,“挺好的,就是太浮夸直白了,还有,怎的不把自己作进去?”
顾青筠挑眉,“那就不仅是浮夸了。”
书兰打量了她几眼,从三妹手中将宣纸扯过,平铺案几,执笔写下最后一句:鹅黄初绽花蕊色,玄月眉眼拂心潮。
顾青筠瞧着,她一手字实在漂亮,与自己的形成鲜明对比,而且没怎么深思,即刻对出第四句来,不可谓是才女啊。
“大姐姐,这首诗你能不能重新摘写一份,我要挂起来。”顾青筠说。
书兰笑着推却,顾青筠开始撒娇,“求求了,好姐姐。”
正此时,垂花门外小厮匆匆来报,身后跟着的人手里捧着方紫檀木小盒,“副使大人说这礼万望要交到二小姐手里。”
顾青筠疑惑上前接过来,又当着人的面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块玉佩,正是那枚假玉佩其中的一片,元青称其为‘定情信物’。
众人细盯着瞧。
顾青筠从盒里取出来,才发现较那天的不同,下方钻了个小孔,穿着颗红珠,红珠下是掺着金丝的编绳,末尾坠流苏。
书兰不禁伸手捻了下那红珠,“可否借我一观。”
顾青筠松了手。
书兰捏着那颗红珠,伸手拢住玉佩,又对光看着,“通透无杂色,内部晶莹剔透,有冰感,这乃顶上层的玛瑙了,虽比不得材质绝佳的翡翠,但较比这玉佩要值钱许多。”说罢,将玉佩放回盒子里。
顾青筠听到最后一句,眉梢微挑,好东西谁不爱啊。
她看向跟来的那人,“烦请转告你家大人,就说......这礼我很喜欢,有心了。”
“是。”
小厮同萧家送礼的随从倒退着刚出了门,又被三小姐唤住,“诶,且住,你过来。”
小厮看了眼萧家来的人,颔首后再度进去。
“前院如何?那萧副使送来多少彩礼。”书念半掩着嘴问。
小厮思考了番,然后竖着伸展开双臂,“光礼单就这么长,不对,这么长。”小厮说着,上面的手在半空中一划拉定了个点,人便蹲下身子,另一手触底。
......那很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