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踱过雕花窗棂,白确还挂在半空中晃悠。喉头钝痛未散尽,似那截白绫仍在收紧。
她忆起那歪脖子树,一枝探过西厢檐角,海棠点点。昨夜她一横踹翻凳脚,理应永登极乐...
可树不对!
叶大如掌,风吹簌簌响。哪有半分海棠影?!白确伸脚,竟露只陌生绿绸绣花鞋来。
正怔忡,树下传来轻嗤:
“今个儿我倒来得巧。”
白确低头,撞进一双含情眼里。少年执扇,银冠歪戴领口敞,斜倚青石上。那脸生得极俊,真真是吹面不寒杨柳风。
是周错。
“你这胭脂。”他偏话带浪荡,单眼微眯,目光落在她脸颊。声线掺点慵懒又不失清朗:“我瞧这颜色不错,也买两盒搽搽去。”
白确下意识摸脸,指尖触到细粉——上一世她病得久,连描眉都嫌累。
“好表妹,表哥问你话你便答。”尾音稍长,戏谑满溢。
表妹?
白确思忖前世她是白家女,与周家子是堂兄妹。而今... 周错声声切切唤她“表妹”,林氏时雨?那便是周家表妹。一个柔若无骨、大抵也悬命一生的可怜人。白确打心底惋惜。
原来她没死成,竟是借尸还魂?!岂不是还得重生一世?!她下好大功夫才给自己挂上去的,思及此,扯在脖颈两侧的手再次发力——
痛,痛,痛,痛,痛。窒息感瞬间淹没她,痛苦暂时性压过死志。
周错脚尖点树,闪电般将白确摘下来半搂入怀。白确咳得泪眼模糊。周错脸上笑意未改半分,在她颊上一刮,刮下层细粉。不等她反应,居然伸舌要舔食指,混不吝道:“既出手救人,好表妹不如赏我点胭脂吃罢。”
白确脸颊浮上薄红,怒指其鼻,声音里还带着点不稳的颤:“谁准你救?”
周错忙收住笑意,好声哄劝道:“表妹莫急,是我不是。只替你这金贵皮肉不值当。”他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她脖颈红痕,话锋陡转,轻飘飘抛出一句,“也莫再为劳什子男人哭坏身子罢。”
林时雨之死!白确心头剧震,推开他急问:你何以意?!”
周错却不答,折扇唰地打开,印起金漆一字错,腕骨轻扬,转身便走。步伐看似迈得随意,极快,方向刁钻。
“周错!你站住!”白确踉跄追去,周错仿佛背后生眼,唇角噙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味。曲径通幽他便往那处拐,假山嶙峋他又将人往那处带。白确被他骗得眼晕,喘息如兰:“周错,你且等我!”
周错这才驻足,折扇掩去大半张脸,只露一双探究的眼来,倒退回来。见她实在脱力,便执扇替她赶风。
“瞧我这记性,忘了妹妹身子骨弱,该罚!”他作势要自掴。白确惊住,半拦半劝:“你怎如此自轻...”话出口,自己也是一怔。
白确僵着手叹气道:“我终与你是不同的...”苦衷太重,罪孽太深;更要弄明白林时雨究竟为何而死。
“我看未必,负心郎弃你,你又被情字栓得牢...而我左不过想多和妹妹亲近些。反遭嫌弃,此不为二弃?”周错话里委屈意味渐浓:“不如就做对弃侣,情比鸳鸯,寿比南山。妹妹以为如何?”语气似真似幻,落寞一扫而过。
白确杏眸圆瞪:“净说歪理。你看我,哪有半分为情所困?”周错嘴角咧得更开,慢悠悠笑道:“是是,妹妹脖子上这抹艳痕不过是嫌素衣寡淡,添点颜色罢。”
折扇收拢,在白确肩头微点三下:“昨夜还抱起梁二郎赠的鸳鸯帕梁上尽,如今怎的铁石心肠?”梁家二郎?鸳鸯帕?那林时雨果真是为情所死?!
白确瞳孔骤缩,面上再不敢露半分。周错将那抹僵硬尽收眼底,折扇朝上一抛,直直落入手中:“时雨表妹最疼我,可今日表妹许是死不成,怒气竟...全发泄到哥哥头上来了。”
白确猛地后退,此人不对劲!于是强装镇定道: “你既已知我所想,无事便莫来挨我。”她得立刻离开这个令她捉摸不透的人。周错不理,以扇挡路,挑起她下巴,露出那截艳痕未褪的雪颈。“莫动。”他眼里满是怜惜,那声音钻入白确耳朵里却瘆得慌。
另外一手如水蛇般滑进她袖袋,白确浑身绷紧,屈膝欲撞,却被他扇骨一压肩窝,瞬间卸了力。动作利落,偏力度缠绵,远处看倒像是在轻薄哪家姑娘。
“喏,妹妹你瞧。”竟从袖口钻出支赤金点翠海棠簪来,簪尖暗红,触目惊心。周错抬手便想往白确头上戴去,白确还想逃,被他摁住动弹不得,嘴唇翕动。
“梁二郎簪得,我簪不得?”周错仔细替白确绾发,手掌轻柔地在青丝之间穿插。
轻风拂过,几缕碎发飘。
他俯身在鬓间深嗅,眼波醉意流转,好像沉溺在一个荒淫的旧梦里:“真是好一股销魂味道!”白确避无可避,任凭少年说话时那温热鼻息扫过她脖颈,带起麻痒,和缠绫余痛混在一处,倒在她心里升起奇异之感。
“簪子与妹妹当真作配,怎忍心将它捅进那粗人喉咙。妹妹说与我听听罢,是如何杀人后慌不择路找树自缢?又为何此刻翻脸不认?”
真相如冰水醍醐灌顶,林时雨杀了人!更令白确惊惧的是周错似乎早已识破她并非原主,字字句句往言行相悖处引。
额汗渗出,白确掐紧手心。她倒是忘了周错自幼机敏,尤善诗歌,不过后头那点荒唐劲,全城人都看在眼里。她竟也被他这纨绔样骗得丢了身份。
白确十五便听过周错恶名:“错水捞月”,此乃京城一景。据传他醉酒解手,硬要扑那轮水中月。耍泼打滚半天,众人才合力拦住这疯子,问起由因更是好笑,竟是为那醉春楼小清倌。
世人戏称其为疯子断袖,淫骨天成。
而白确前一世...痴心托付之人是这混世魔王,如今入目之人竟还是他!果真孽缘!她怎的摊上这号人物?!
“疯子!”白确啐骂道,浑身颤抖得不像话。
周错嬉皮笑脸将脸凑过去:“你并非时雨表妹...就不知这位新妹妹,我可曾见过?”
*
白确脸一侧,避开周错,心里寒毛倒竖——他果真笃定她非原主,而原主林时雨身上还给她欠了笔人命债。她处处为难,此刻又被周错这个疯子堵在假山哪里也去不成。
先套信息...脚动不成,动嘴皮子倒无妨。白确吞吞口水,呼吸放缓。“此债,我当尽力去还。不过债债有债债的还法,杀人应偿命,你可知...那梁家二郎死透不成?”
周错抓住她手,没使上太大劲,多了几分认真:“妹妹信我便是。”白确点头,任由少年把她往隔壁带。
晨光复从雕花窗斜切而入,厢房里混乱不堪。衣物满地,男式锦袍纠缠着几缕碧色罗缎,正是她脚下绣鞋那料子。而榻上那具赤裸尸身双目不瞑,喉间窟窿狰狞,血色早已晦暗发乌。
这香艳与血腥齐飞,白确下意识想搜出帕子来捂嘴干呕。早不是原身,她搜完全身也没找到件帕子。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住周错:“你方才可提过那鸳鸯帕?不见了!”周错正坐在榻闻言淡淡接话:“丢掉倒好,省得林妹妹回来又哭。”
白确冷笑,她倒是希望林时雨回来应付这疯子,自己也能安然离去。于是心里更急,这般重要之物居然能丢,指不定能一帕洗清簪杀债呢!
周错还在端详那死尸:“这般死相,倒真应他这名号。”他斜倚榻边,扇沿闲闲拨开梁二郎左手。一截丝线寸许长,赫然缠绕在死者指缝,与白确裙摆的裸露衬里如出一辙。
她未答话,俯身细察尸体脖颈。那创口并非直贯咽喉,而是斜向上没入颈侧,堪堪避过喉骨。 “若为自保…”她指尖虚划自己咽喉,加了几分力道。“当直刺此处。” 白确其实也拿不定主意,她就读过几本医书,算个半吊子。
周错看她动作虚狠,笑容微凝:“妹妹莫要再吓哥哥,你不过痛在皮肉,做哥哥的...可痛在这心尖尖上。”白确听他语气变得不自然,便知她判断没错。
白确熟捻翻过尸体左肩,像在对待一件旧物。三道抓痕刺入眼帘,道道泣血。她下意识摊开掌心——指缝那抹红,仿佛也在昭示林时雨昨夜有多无助。可拂过虎口时,一道薄茧惊得她指尖一颤。
闺阁小姐,怎会有习武人的茧?
她伸给周错看,对方突然握住那双纤手,捏了又捏,在手背上刮擦。白确默许他这轻浮行为,又问他:“前几日你可曾见过…我,那时有异样否?”
一字“我”在白确嘴边打转,适应这具身体果然还需要点时间。
周错眨巴眼睛,屏息思考起来:“那几日醉春楼头牌拉我喝酒,说是备了新曲目要亮两嗓子…我哪敢怠慢美人…”白确听得脸一黑,指望这人能说出正经信息,还不如靠自己。
“哦,那梁二郎来找过几次妹妹,喝得酩酊大醉,还吐在来扶的小厮身上了呢哈哈哈!”周错笑得开怀,留白确在原地沉思。
找过几次?!那为何选在昨夜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