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确没急着去醉春楼,倒是花不少功夫搁这诺大林府里摸索。午后日头正晒,亭中侍女躲懒,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吃果盘。她躲在树后,有一年龄尚小的,眉眼熟悉,定睛一看竟是前几日差点撞破惊天秘密那人。
“表小姐啊,真是个胆儿大的呢!”侍女面色羞怯:“我往屋里头一跨,表小姐手还正搭在那梁二爷冠上…惹得我话都说不利索啦!”
边上蓝衣者给她肩头来上一下:“轻些,莫要叫人听去,撕了你这嘴皮子!”小侍女噤声,又好奇似的问道:“表小姐同梁二爷究竟怎么一般关系啊?”
蓝衣侍女在府里待了有些年头,她边嗑瓜子边讲:“京城谁人不知梁子淫,可你若只当表小姐真心悦梁二爷罢,俩人又曾雨夜泛舟倾心,我看那梁二爷来找表小姐时眼中情意也掺不得假。”
“起初咱们主子气得不轻,表小姐在房外跪上三个钟头,那字里行间满是袒护,说甚么‘性非天定,方可改也’…后头跪得旧疾复发,加上梁二爷配合…主子才算松口。”侍女一口气说完,警惕地往四周望望,生怕来人。
林时雨用情至深,既能接受梁二纨绔,又有何不能容忍?
白确偷走下人房小厮衣物,乔装打扮好一番。当晚便前往醉春楼查案。走入楼内,粉气呛鼻,她走几步错几步,不是差点与上菜小二撞肩,便是踩住女子裙摆。
那女子回头,眉头果然发蓝,定是抹过“远见青”:“这位客官,走路怎得不长心?”语气不善,目光上下扫量,看着像是个没钱的…转身便走。
白确拦不住她,孤身一人站在喧哗楼阁里不知所措。前世没有任何醉春楼记忆,白确连此刻自己该往何处去也不知。
正茫然,远处嬉笑声传来。
“好哥哥这玉带我看这欢喜,不如赏给我可好?”白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但见周错往一清秀公子腰间摸去,正纠缠不清。
又是这淫鬼,当真阴魂不散!
白确被他举动惹得浑身不自在,周围人已窃笑开来。那公子明显面露不适,双手作推拒状。推搡中一小匣子掉落,被周错眼疾手快捡起:“嚯,哥哥难不成也想做这醉春楼名伶?”
“胡说!”公子气得上手抢,周错脚步快转,直往人群里窜。登时酒桌处乱作一团,只晓得看那抹银白在人流里见缝插针。
“此为宁姑娘所赠之物,周错你个疯子!”他跟在周错后头撵,远远被甩开截距离,眼见追上无望,公子步伐逐渐慢下来。
周错也停住,假意将那“远见青”放在公子掌心,实则往右一抛,精准塞进旁人怀里。
接住胭脂盒那人,恰是白确。
???
周错桃花眼微漾:“赏你的。”白确攥紧那“远见青”,这盒眉粉固然重要,可那公子距离离她甚近,倒成个烫手山芋。
交,还是不交?
电光火石间,白确心念急转。
她假借擦汗动作,剜出一点粉末藏于指缝。又猛一缩脖子,脸上堆起市侩惶恐,腰弯得十足低。声线往粗犷压:“公、公子爷息怒!”
公子被她一出“滑跪”弄得一愣,下意识伸手。见盒子完好无损,脸上郁色稍霁,冷哼:“无事,本也不该怪你。”他正正衣冠,朝醉春楼深处迈步。
白确转身没入人群,目光紧锁那位公子。她不紧不慢地缀在公子身后,看他穿过回廊,此地丝竹悠扬,绿林多绕。
公子停在阁前,匾额上题有“抱香”二字。门环轻叩,门扉露缝。隐约可见一窈窕身影,着淡雅衣裙。公子闪身而入,门旋即关上。
白确抬腿。冷不丁,后衣领被人拽去———
“表妹,做男子感觉可好?”周错头微侧,似是好奇。白确往他脸上狠劲一扇,周错不躲,硬生生吃下巴掌。
“说!怎么发现的?!”白确气急。
“远远瞧你那青涩样便知。”周错单手捂脸,哎哟叫唤道:“可要疼死我!”白确嫌他坏自己好事,抬手还要打。
“这宁姑娘绝非善类,妹妹信我。”周错正色:“那远见青,你看过没?”白确收手,露出指间那抹痕迹。
“并无异样。”她闻,摇摇头。
“甚妙!这粉的确不怪,怪在是人…‘远见青’正为宁姑娘一手调制,除此地外绝不外传。”他偷瞟白确反应,复道:“为何独赠那公子哥?”
白确在他引导下思索,给出猜测:“许是那公子与宁姑娘关系匪浅?这与此案有何关系?”周错点头却又摇头,哄她闭眼。
白确黑暗里听得窸窣动静。睁眼时,周错掌心里正落有新一盒远见青。少年不紧不慢地教白确拧开。
依旧是那片蓝。白确不解。
可下一秒少年不知是扣动哪处,竟掉落出字条来。白确看向盒子,又看向少年:“这…莫非两人…”
周错知她已懂,索性点透:“他俩常靠此物递信。”
她捡起字条,喃喃出声:“愿君此去一帆风顺,我亦…能得偿所愿?”宁姑娘与这公子之间到底有甚么勾连…
“非也非也,现下公子只做得个探子,宁姑娘专找他打听梁二郎信息。真正动手者,另有其人。”他补充道:“那日我运尸乱葬岗,梁二郎致命伤实为另道簪口,比你那要更隐蔽些。”
信息过载,白确一下子呆立在原地。
周错见她像是受不了似的,没再继续说下去。他陪她躲在雕花漆柱后,趁白确出神,周错一瞬不眨地盯住白确———脸还是他那林妹妹的,不过内壳已变。
周错指尖微蜷,终究是没敢搭在白确肩上。
“脸还痛么?”
“嗯?”周错无意识出声,定神人终成走神人。
白确早已捋顺,神魂归位后却看周错不说话,俊脸浮痕。知是她下手太重,便鬼使神差问上一嘴。
“不痛不痛,我且当作挠痒!”周错顿时来了精神,虎牙咧出。白确心叹可怜,略略伸手。
指尖触到滚烫后瑟缩一下,白确怕羞,方要抽回,被周错逮住强摁在脸上:“妹妹这双妙手同能回春,不比那医师差!”
白确没应,转头瞥向抱香阁。周错了然,两人默契为伴,朝窗口挪上一挪。用手轻巧戳破个洞,两人挤在一处拼命瞧。
内里陈设素雅,公子半倚在绫罗软垫上把玩着一只瓷瓶,成色极不错。那宁姑娘娉婷袅袅,临窗而坐,手里正握一副竹制绣棚,典型的苏绣路数。
“你倒是够仗义,梁二前些日子不还找你吃酒?”宁姑娘淡漠开口,话中讥讽之意不言而喻。“他算得甚?梁二哪怕不孬,也配不上宁姑娘您一根手指头。”公子在白确面前趾高气扬,此刻凑在宁姑娘前竟谄媚得像条哈巴狗。
“算算时日,理应…林家也该放出点风声。阿言还亲口同我说看见那梁二‘死得透透的’,怎还是老样子?”宁姑娘稍显急促,手里针线动得更快,绣棚初现兰草轮廓。
“急不得,不过嘛…这报酬可还没给我。”公子眼珠滴溜打转,距离离得近了,他便手撩落鬓边碎发。宁姑娘侧头躲开,瞳似墨玉,这双眼初看是柔,再看时却沉了些。
“少不了你的,急甚?”宁姑娘状似娇嗔,放下手中女红,拉过公子手走去里屋。
周错与白确面面相觑,听屋内衣物窸窣,留下他俩一人窃笑,一人尴尬。白确看脚上绣花鞋纹样,迟迟不敢抬头:“呃…”
“走罢,带我上林府好好玩上一转。”周错率先打破僵局:“妹妹…想听那日我如何巧妙运尸否?”白确慌乱点头,她麻木回到林府,一步三回头,仿佛屋内女子那声娇笑还在她身后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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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表妹?表妹!”周错懒散陷在椅子里,猛然起身,手在白确脸上一晃:“莫要吓哥哥…”白确摇头表示无事,闭眼揉起太阳穴,今日线索太多,需得好好休整一回。
周错噤声品茶,他刚被白确勒令不许吵她,此刻倒乖顺下来,自个儿咂摸起茶香,手指摩挲茶杯,青灰色釉面呈有几道冰裂纹,细得跟头发丝似的,蜿蜒爬上盏沿。
西厢房敢拉他屏风做戏,真遇上又怯生生的。有趣有趣,当真有趣。
室内安静,唯闻吐息。清香从铜炉盖细孔里钻出,悠悠打转,将时间也悄没声儿地带走。白确仍在恍惚,周错不满,杯壁挨着指节,弹出一声“叮”响。
声脆清越,茶沫颤两颤,慢悠悠散开,露出底下澄澈茶汤。
“你究竟帮我是为林时雨…还是只为我?”
“亦是。”周错看茶盏映月,手指在茶汤里蘸,蘸完抬腕题字:“图个两全。”清辉犹如揉碎后的银箔,散了一地。
白确走到他身旁,她难得见周错没发疯,更想问出个所以然来。“为何不与我说实话?”她端起那汝窑瓷,话问出口,手腕微倾,似乎是要将茶盏递到他眼前,方顿住,随即搁回桌上。
“这世间谁还没个秘密?就好比…妹妹也没打算告诉我,为何要自寻短见啊?”周错仰头,睫毛扑簌两下,作出副好奇模样。
月光落在他左脸边,衬得他越发纯真,白确嘴唇半张,被他噎得再也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