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家族聚会,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哗啦啦地来,又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收了场。地上的玉貔貅碎片早就被打扫干净,连点渣都没剩下。亲戚们也各回各家,大宅子重新恢复了那种能听见阳光在灰尘里跳舞的安静。
可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扫不干净。
比如苏晚心里的平静。
她脑子里跟开了循环播放似的,一遍遍重演着当时的画面:刺耳的碎裂声,姑奶奶尖利的指责,四面八方扎过来的目光,还有……江述白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那三个冰珠子一样砸下来的字——“我碰的”。
为什么?
这三个字像个魔咒,白天在她上课走神时冒出来,晚上在她盯着天花板上复杂的吊灯花纹时冒出来。她试图用各种理由去解释:他嫌吵,他想快点结束闹剧,他懒得看姑奶奶没完没了,他甚至可能只是那天心情极度不好想找点事……任何一个理由都比那个她不敢深想的可能性更靠谱。
可心这东西,一旦起了疑,就像墙缝里钻进了风,呼呼地响,怎么都堵不住。
她开始更控制不住地去观察他。以前是害怕地、躲闪地看,现在则是带着一种做贼似的、揪心的探究。
她发现,他其实也不是永远那么“静态”。他打球回来,额发会被汗水打湿,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带着一种蓬勃的生气,虽然眼神依旧又冷又燥;他解不出特别难的数学题时,会用指尖无意识地、快速地敲击桌面,眉心拧出一个小小的川字;甚至有一次,她看见张妈端给他一碗不爱喝的甜汤,他嘴上没说什么,但那微微抿紧的嘴角和瞬间冷下去的眼神,泄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他这个年纪男孩该有的……嫌弃和别扭。
这些发现让她心跳加速。原来冰山不是铁板一块,他也有细微的、活人的情绪。那……他替她顶罪的那次,是不是也是某种……情绪?
这个念头让她坐立难安。
她变得更沉默了,但这种沉默底下,是汹涌的暗流。她依然不敢主动跟他说话,甚至在他经过时比以前缩得更快,但她偷看他的次数呈指数级增长。每一次看似偶然的相遇,每一次餐桌上的无声共处,对她来说都像一场隐秘的侦察。她捕捉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分析他每一句冷淡话语背后可能隐藏的含义——尽管大多数时候,分析结果都是一片冰冷的空白。
这种状态下的苏晚,显得有点魂不守舍。
吃早饭时,沈静姝给她夹了个煎饺,柔声问:“晚晚,最近是不是学习太累了?怎么看着没什么精神?”苏晚吓得差点把牛奶打翻,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妈妈,我挺好的。”
江睿抢她新买的卡通橡皮,放以前她可能就默默忍了,这次却突然反应极大地一把抢了回来,声音都变了调:“这是我的!”把江睿都吼愣了,眨巴着眼看了她半天,嘟囔了一句“小气鬼”,居然没再纠缠。
连最粗线条的江淮生都察觉了点不对劲。有天晚饭后,他难得没立刻钻进书房,而是走到正在假装认真看课外书的苏晚旁边,递给她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语气带着点试探:“晚晚啊,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跟爸爸说说?”
苏晚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脸颊绯红,连连摆手:“没有!爸,学校很好,同学也很好!”那反应速度快的,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江淮生看着她慌乱的样子,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就好,有事一定要说。”
最让苏晚崩溃的是江念。江大小姐那双眼睛多毒啊。她某次饭后上下打量着魂不守舍的苏晚,突然嗤笑一声,凑过来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喂,你最近怎么回事?丢了魂似的……该不会是……思春了吧?”
“唰”的一下,苏晚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又尖又急:“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没有!”否认得快而坚决,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
江念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拖长了调子,也没再穷追猛打,只是甩给她一个“我懂的”眼神,哼着歌扭头上楼了。留下苏晚一个人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里却烧着一把羞耻和恐慌的火。
她觉得自己像个抱着巨大秘密的小偷,时刻担心被人发现。而这个秘密本身,又让她感到无比的羞耻和困惑——她怎么会对那个冰冷、漠视她、偶尔才施舍一点残忍“庇护”的江述白,产生这种要命的、无法控制的关注和……悸动?
这太荒唐了!太可笑了!
她试图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不再去看。可眼睛和心都不听使唤。他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而她是一颗身不由己的小铁钉。
有一次,只有他们两人在客厅。他在沙发上看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英文原著,她坐在远处的单人沙发上,假装写作业,实际上纸上的字一个都没看进去,全身的感官都在捕捉他的存在——他翻书的细微声响,他偶尔调整坐姿时沙发的轻微凹陷,他呼吸的节奏……
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抬起眼。
目光没有任何过渡地,直直地看向她。
苏晚的心脏骤停了一秒。偷看被抓包的巨大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像被钉在了沙发上,动弹不得,脸颊迅速烧起来,连耳朵尖都烫得吓人。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着笔,指甲掐进掌心,恨不得当场蒸发。
他会说什么?会骂她吗?会用那种冰冷的、看虫子一样的眼神看她吗?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他只是极淡地、几乎看不出幅度地蹙了一下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她爆红的脸上停留了可能不到半秒。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任何表示。
就像只是无意中扫过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或者窗外的一片落叶。他收回视线,重新落回到手中的书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
苏晚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种巨大的、难以形容的失落和难堪,混合着刚才的恐慌,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他甚至连问一句“你看什么”都懒得问。
彻头彻尾的,无视。
比骂她一顿更让她无地自容。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她甚至顾不上收拾摊了一桌的书本,像逃离什么瘟疫现场一样,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冲出了客厅,一路跑回二楼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委屈,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强烈自我厌恶的崩溃。
看吧,苏晚,你就是个笑话。
你在这里心神不宁、胡思乱想、像个偷窥狂一样观察他,而他呢?他甚至懒得对你投注一丝一毫多余的注意力。你那些可笑的心动和猜测,在他眼里,恐怕连灰尘都不如。
心墙上那道因为他一次意外的维护而裂开的缝隙,此刻仿佛被这盆名为“无视”的冰水浇得更加清晰,嘶嘶地冒着冷气。
裂缝那头,是她疯狂滋长、无法言说的混乱情愫。
裂缝这头,是他亘古不变、冰冷坚硬的沉默壁垒。
她被困在中间,被两种极端的力量拉扯着,快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