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的冬天,阴冷潮湿,是一种能渗入骨缝的寒意。第一个学年结束,圣诞假期像一道苍白的休止符,划开了漫长学期带来的疲惫。机场里挤满了归心似箭的学生,各种语言的喧闹声混作一团。苏晚拖着行李箱,混在人群中,心情却远不如周围人那般雀跃兴奋。
近乡情怯。这个词从未如此具体而微地压在她心头。
飞机舷窗外,熟悉的山川河流逐渐清晰。踏上故土,空气中那股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人间烟火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沈静姝早早就在出口等候,一见到她,便红着眼圈快步上前,紧紧抱住她,一遍遍说着“瘦了”、“黑了”,手掌温暖地抚过她的后背。
回江家的路上,沈静姝的话匣子就没关上过,事无巨细地询问着她的生活、学习、饮食。苏晚一一应答,语气尽量轻快,描绘着牛津的古朴、朋友的友善、学业的充实,巧妙地略去了那些深夜的孤独、打工的艰辛和最初的语言困境。她展示着那个已经被打磨得光滑、懂事的自己,像一个交上满意答卷的学生。
车子驶入西山枫林路,那座熟悉的白色宅邸在冬日疏朗的枝桠后显现。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却又什么都不同了。
她的归来,在家里掀起了小小的波澜。江淮生特意提早下班回家吃饭,笑着问她带了什么洋礼物回来。江睿窜高了一大截,变声期的公鸭嗓吵吵嚷嚷地翻她的行李箱找新奇玩意儿。连江念都难得地没有立刻躲回房间,倚在楼梯口打量了她几眼,撇撇嘴评价了一句:“啧,洋气了点嘛。”语气算不上友好,但少了以往的尖锐。
晚餐桌上摆满了她以前爱吃的菜,张妈笑呵呵地不停给她夹菜。气氛温暖而喧闹,几乎让她错觉时光倒流,仿佛从未离开。
几乎。
因为那个位置是空着的。
沈静姝似乎不经意地解释:“你哥今晚有个推不掉的应酬,不回来吃了。”
苏晚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紧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心里却莫名松了一口气,又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她害怕见到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不知道那双冰冷的眼睛会如何看待这个“崭新”的她。可当他真的不在,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底下,又有一根弦悄然绷紧,预示着无法永远逃避的必然相遇。
第一次照面,发生在第二天午后。她下楼想去厨房倒杯水,在宽敞却光线略显不足的一楼走廊里,与他迎面撞上。
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身上带着室外的清冷寒气。额发似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冷冽如常。
脚步同时顿住。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走廊很长,安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垂下眼睫,盯着光洁的地板,喉咙发紧。她预先设想过的所有可能的情景和应对方式,在真正见到他的这一刻,全部蒸发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条件反射的紧张和无所适从。
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像卡顿的磁带,生硬地挤出一个称呼:“……哥。”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极快地扫过,从她剪短了一些、更显利落的发型,到她身上那件牛津买回的、款式简洁的羊毛衫,再到她微微握紧的手。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停留,就像扫描一件物品的条形码,迅速而高效。
“嗯。”他从喉间溢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回来了。”
“是。”她低着头回答,像个被老师问话的小学生。
“假期多久?”
“一个月左右。”
“嗯。”
简单的、冰冷的、机械的一问一答。每一个字都像掉在地板上的冰珠子,清脆,冰冷,且毫无意义。
然后,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停留,迈开长腿,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带起一阵微冷的寒风,留下淡淡的雪松尾调。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苏晚才缓缓抬起头,后背竟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慢慢呼出那口一直憋着的气。
一场预想中的兵荒马乱,就这样以一种极致冷淡和平静的方式过去了。没有质问,没有尴尬的寒暄,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他对待她的方式,和对待一个偶尔来家里拜访的、不重要的远房亲戚,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彻底的、不留一丝余地的漠视,比任何形式的关注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自取其辱。她之前那些隐秘的担忧、那些可笑的、关于他是否会注意到她变化的思绪,显得多么多余而滑稽。
接下来的假期里,这种模式成了常态。
他依旧很忙,早出晚归,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三楼书房或卧室。偶尔在餐桌上遇见,他也只是安静地吃饭,几乎不参与家庭闲聊。沈静姝有时会试图把话题引向苏晚,比如“晚晚在牛津遇到不少有趣的事呢”,或者“那边学业压力很大吧?”
他会极淡地“嗯”一声,或者抬眼看她一下,那眼神仿佛在说“知道了”,然后便没有了下文,继续专注于眼前的食物,或者拿起旁边的财经报纸,无形地竖起一道拒绝交流的屏障。
苏晚从最初的紧张,逐渐变得麻木,最后甚至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平静。她不再试图躲避他的目光,也不再期待任何形式的交流。他问她答,他不问,她便保持沉默。她学会了在他存在的空间里,把自己也变成一个安静的、近乎透明的背景板。
只有一次,极其偶然地,她捕捉到了一丝不同。
那是在一次家庭晚餐后,她帮张妈收拾餐具,端着几个空盘子走进厨房。一抬眼,透过厨房连接后院玻璃门的反光,她无意中看到客厅里的情形。江述白还坐在餐桌旁,似乎在看手机,而沈静姝正坐在他旁边,低声说着什么,表情带着点担忧和劝慰。
苏晚本要立刻走开,却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沈静姝口中模糊地逸出:“……晚晚她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你这当哥的……”
然后,她看到江述白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并没有抬头,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极其平淡、甚至有些不耐烦的语气,打断了沈静姝的话:“妈,她的事她自己能处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静谧的空气,落在苏晚耳中。
冰冷,笃定,带着一种划清界限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苏晚端着盘子的手猛地一紧,指尖冰凉。她迅速转身,心脏像被那句话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她快步走回餐厅,放下盘子,低声对张妈说了句“我有点累先上去了”,便匆匆离开了厨房区域,几乎是逃也似的上了楼。
看吧,苏晚。她对自己说,带着一种苦涩的自嘲。你还在期待什么呢?他不仅漠视你,甚至反感家人将你们联系在一起。你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不必要的麻烦和需要划清界限的“她的事”。
那次之后,她更加减少了在公共区域停留的时间,尽量避开所有可能与他独处或碰面的机会。假期剩下的日子,变得格外漫长而难熬。她开始数着日子盼望返回牛津,回到那个虽然孤独但至少自由、不需要时刻紧绷着神经应对冰冷漠视的环境。
离开的那天,天气依旧阴沉。告别场景与回来时相似,沈静姝的不舍,江淮生的叮嘱,江睿的咋呼。
江述白也在。他站在稍远的地方,像是在等车去公司,手里拿着手机在处理事务,并没有参与告别的意思。
直到苏晚拉着行李箱准备出门时,他才仿佛例行公事般抬起眼,目光掠过她,淡淡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标准的、客套的、对任何人都可以说的告别语。
苏晚脚步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同样客套而疏离地回了一句:“谢谢哥。”
然后,她拉开门,走进了寒冷的空气里。
一次归途,几次短暂、客气、冰冷却又令人窒息的碰面,像在两人之间那本就深厚的冰层上,又浇铸了更厚更坚硬的冰。无形的隔阂并未因时间而消融,反而在这种刻意的回避和冰冷的礼貌中,变得愈发根深蒂固。
飞机再次起飞,冲破云层。苏晚望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城市,心中没有离愁,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牛津的雾霭固然寒冷,但远比那栋华丽宅邸里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漠视,要更容易承受。那里,至少她可以自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