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跫音

    牛津的秋天,是被浸泡在湿冷雾气和无休止细雨里的。灰白色的天空低垂,压着古老学院尖顶的剪影,石板路总是泛着水光,倒映出行色匆匆的黑色长袍和五彩斑斓的雨伞。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陈旧石墙的潮气、咖啡的焦香、草地上割草后留下的清冽,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香水与食物混合成的、属于大学城的独特气息。

    最初的兵荒马乱过去后,苏晚的生活被切割成了一种近乎严苛的、高速运转的固定模式。

    她的宿舍房间狭小却整洁,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生命力顽强的绿萝,是艾米丽送她的“乔迁礼物”,也是这灰调环境里唯一的亮色。每天清晨,她会在手机闹钟第一遍响起时就立刻按掉,挣扎着从并不舒适的床上爬起来。用冷水扑脸,驱散残留的睡意和因熬夜看书带来的酸涩。早餐通常是燕麦片加热牛奶,或者从超市买来的、硬邦邦的全麦面包抹一点花生酱,匆匆吃完,便裹上厚重的呢子大衣,围紧围巾,背上塞得沉甸甸的书包,汇入前往图书馆或 lecture hall(演讲厅)的人流。

    Lecture hall(演讲厅)巨大而古老,木质长椅被磨得光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戴着厚眼镜、语速极快的教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复杂的公式和专业术语像冰雹一样砸下来。苏晚坐在中排,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敲击,试图跟上每一个要点,眉头因专注而紧紧蹙着。她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应付标准答案的好学生,这里强调批判性思维,鼓励挑战权威。每一次小组讨论,对她都是一场头脑风暴和语言的双重考验。她必须逼迫自己提前做足功课,才能在那些思维敏捷、自信满满的同伴面前,磕磕绊绊却又坚定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defending her position(捍卫自己的立场)。

    图书馆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那是一座知识的迷宫,穹顶高耸,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森林,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她总是选择靠窗的一个固定位置,旁边堆着摞起来比她还高的参考书。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翻书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咳嗽。咖啡是唯一的伴侣,用来对抗漫长夜晚侵袭而来的疲惫。很多个夜晚,当她终于揉着酸胀的眼睛抬起头,会发现窗外早已是漆黑一片,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石子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孤独感会在这种时刻悄然袭来,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她会想起江家餐厅那盏温暖的吊灯,想起张妈炖的汤的香气,然后立刻用力甩头,把这点软弱的怀念狠狠压下去,重新埋首于冰冷的文字和数据之中。

    艾米丽是她在这片孤岛上的第一块浮木。这个热情得像个小太阳的英国女孩,几乎是强行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朋友圈。她们一起在拥挤的学生酒吧里喝那种口感苦涩的啤酒,听周围的人高谈阔论;一起在便宜的土耳其烤肉店解决晚餐,分享一份巨大的、酱汁淋漓的烤肉卷;周末时,艾米丽会拉着她去逛嘈杂的市集,淘换二手书和古怪的手工艺品,或者跳上火车,进行一场“冒险”——可能只是去邻近的小镇看一座无聊的博物馆,或者在海边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却放声大笑。

    通过艾米丽,她认识了来自德国的严谨的卡尔,总是能把复杂的理论梳理得条分缕析;来自意大利的浪漫的卢卡,永远在抱怨英国食物并且试图给每个人介绍他的家乡菜;还有来自日本、安静害羞却会在喝醉后大唱动漫歌曲的由美子。这个小小的、国际化的圈子,笨拙又真诚地包容着她。他们一起在公共休息室里为了一个课题争论得面红耳赤,也一起在谁的宿舍里通宵赶论文,分享零食和抱怨。在这种时刻,苏晚会暂时忘记那些沉重的过往,嘴角露出真心的、轻松的笑意。

    经济上的独立是她给自己设定的另一道关卡。她拒绝了沈静姝想要额外给她打钱的提议,开始在市中心一家生意不错的咖啡馆打工。工作并不轻松,需要记住复杂的饮品配方,忍受挑剔顾客的抱怨,在高峰时段像陀螺一样旋转,清洗永远堆叠如山的杯碟。最初几天,她打碎过杯子,做错过订单,被经理委婉地提醒过几次。下班回去,常常小腿浮肿,腰酸背痛。但当她第一次拿到用信封装着的、皱巴巴却实实在在的现金报酬时,那种掌控自己生活的踏实感,抵消了所有的疲惫。她开始精打细算,货比三家,学会用最少的钱做出能下咽的饭菜,甚至还能偶尔攒下一点钱,和朋友们来一次短途旅行。

    她变了。镜子里的女孩,脸颊瘦削了一些,褪去了最后一点婴儿肥,线条变得清晰利落。眼神不再是怯懦和闪躲,而是沉淀下一种安静的、带着些许疏离的专注。她学会了穿剪裁合体的风衣和舒适的平底鞋,快步走在古老街道上时,带着一种属于牛津学子的、忙碌而自信的气场。她依然不是人群中最活跃的那个,但当她开口时,观点清晰,逻辑分明,带着一种不容小觑的力量。那份曾经如影随形的卑微和惶恐,被牛津的雾气和冷雨,一点点洗刷、打磨,内化成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坚韧。

    只是,创伤的愈合并非线性。在某些时刻,那道伤疤依然会猝不及防地被揭开,渗出冰冷的血珠。

    有时是在深夜,她结束打工或学习,独自一人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高跟鞋敲击石板路发出清晰的回响,寒冷和孤独如同实质般包裹上来。有时是看到校园里一对对依偎的情侣,男孩细心地为女孩拢紧围巾,那一刻,心脏会像被细针猛地刺了一下,泛起尖锐的酸楚。更多的时候,是来自家乡的消息。

    和沈静姝每周一次的视频通话,成了甜蜜的煎熬。母亲总是细无巨细地询问她的生活,担心她吃不好穿不暖,絮叨着家里的琐事:爸爸工作忙,小睿又闯祸了,念念好像交男朋友了……然后,总会不可避免地,小心翼翼地、装作不经意地提起那个名字。

    “晚晚啊,你述白哥哥最近好像特别忙,好几个项目同时推进,你爷爷都说他太拼了……” “上周林家那个酒会,好像看到他去了,还是那样,不怎么说话……” “也没听说交什么女朋友,这孩子,心思好像全在工作上了……”

    每一次听到“述白”这两个字,苏晚都觉得像有细小的电流穿过身体,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和心悸。她会立刻垂下眼睫,假装整理手边的书页,或者端起水杯喝水,用含糊的“嗯”、“哦”回应,然后迅速生硬地转移话题。她不敢多问,生怕流露出一丝一毫不该有的关心,也怕听到任何可能动摇她心防的消息。沈静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后来提起的次数渐渐变少,但那小心翼翼的回避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提醒,时刻昭示着那个人的存在和他带来的、未曾消散的影响。

    她也会偶尔手滑,点开国内的财经新闻。他的名字有时会出现在某些商业报道的角落里,通常伴随着“年轻有为”、“手段凌厉”、“江氏集团接班人”这类冰冷的标签。照片上的他,穿着熨帖的西装,出现在各种正式的商业场合,神情是一贯的淡漠疏离,比记忆中更添了几分上位者的冷峻和难以接近。她会飞快地划过去,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漏跳几拍,然后暗骂自己没出息。

    她像守护一个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平静和生活。将那些翻涌的情绪严格地 compartmentalize( compartmentalize:划分、区隔),贴上封条,塞进内心最深的角落,不允许它们出来肆虐。

    牛津给她提供了最好的掩体和铠甲。在这里,她是苏晚,是努力刻苦的留学生,是咖啡馆里手脚麻利的店员,是艾米丽她们眼中有点安静但很靠谱的朋友。而不是那个江家领养的、小心翼翼看人脸色、最终还被残忍拒绝的可怜孤女。

    学业、打工、社交……她用无数件事情填满每一天的每一分钟,累到筋疲力尽,倒头就睡,让那些深夜才会冒头的脆弱和回忆无处生根。

    她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踩着湿滑的石板路,听着不同口音的英语,一点点学习着独立,学习着坚强,学习着如何与过去那个卑微怯懦的自己告别。每一步都踩得艰难,却也无比坚实。

    雾中的牛津,看不清远方,却让她能更清晰地听见自己脚下的跫音,一声声,坚定地,走向一个未知但由自己掌控的未来。而那些藏在雾霭深处的旧日伤痕,唯有交给时间,去慢慢沉淀,或者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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