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簿公堂

    “下作的丧门星!给自家爷们守灵还敢偷懒!看我今日不打掉你一层皮!”

    裴清梧懵懵懂懂地醒来,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兜头便挨了两巴掌,登时两颊一阵火辣辣地痛,高高肿起,让还有些迷糊的她,一下子彻底清醒过来。

    入目,似乎是一间古代的灵堂,白色的招魂幡随着风飘动,挽联长长坠地,正中停着一口薄木棺材,浓郁的檀香味一个劲往裴清梧鼻子里钻。

    “小丧门星,你哑巴了?”

    说话的是个衣着素净的中年妇女,满面横肉,一脸凶相,见裴清梧还在发愣,抬手又要打。

    这一回,裴清梧虽未弄明白发生了何事,但也不杵在那里挨打了,偏头一躲,那妇人的巴掌落了空,一双眼瞪得滴溜圆,怒道:“好哇,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今日我若不打死你,便枉做你家姑了。”

    “且慢!”

    眼见她要动真格,裴清梧忙喊了一嗓子:“这是哪里?!你凭什么动手打人?信不信我报警啊。”

    一边说,一边去摸兜里的手机。

    却什么都没摸到,衣服上根本没有兜,反而是粗糙得扎人的麻布料子,裴清梧僵硬地往下看去,白裙上覆着层黄色的麻,显然是丧服模样。

    哎?这是给她干哪儿来了?

    她的确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个探头杀的司机创飞了出去,可她不应该在医院接受抢救吗?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灵堂,还要挨打?手机都找不到了。

    那妇人闻言,冷笑道:“你这小蹄子最刁钻,还敢装疯卖傻,正好,我最会治疯病,打一顿扔到外头湖里,什么都好了。”

    说着,她就要来扯裴清梧。

    许是做惯了农活,这妇人手劲极大,裴清梧一时竟挣脱不了,眼见毒打要落到自己身上,外头传来一声呼唤:“阿娘。”

    “哎,找阿娘何事。”妇人登时变了脸,笑吟吟地应答外头。

    “阿娘您出来,儿子有话要说。”

    “好好好,阿娘这就来。”妇人理了理衣裳,转身欲出去,又回头瞪了裴清梧一眼:“小蹄子,老实跪着,一会儿再来收拾你。”

    说罢便离去,留裴清梧一人傻在原地。

    陌生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在她脑中奔涌,即便撞得隐隐作痛,她还是努力整理着所有思绪。

    在现代,她是某政法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很小的时候就父母离异,母亲一个人带她艰难生活,靠一间小小的点心店供她读书,出事也是因为急着回家给母亲帮忙,没留意到路上的“鬼探头”。

    而这具身子同样姓裴,名三娘,秦州人士,自幼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长到如今十六岁,由叔父做主,许配给同乡孙家大郎孙简。

    孙家薄有田产,日子相对一般人家来讲殷实一些,乍一看去处极好,但这孙简自幼体弱多病,娶亲也是因为冲喜,心疼自己女儿的人自然不愿意,唯裴叔父收了两袋白面,就把侄女嫁了过去。

    谁承想洞房花烛夜,孙简一见团扇之下,是个花容月貌的美娇娘,又惊又喜,心绪荡漾间,竟然一口气没提上来,晕死了过去,不治身亡,喜事当场变丧事。

    孙简娘刘氏哭得晕了过去,满腔火气,尽数撒在了新妇身上,守灵这几日,对她是又打又骂,只给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一日还只一顿。

    想来,是原身因为这些磋磨香消玉损,才让她裴清梧穿了过来。

    理清了来龙去脉,裴清梧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是什么日子啊……”

    若是现代,丈夫没了就没了,一走了之最多受点指谪,被说几句也掉不了肉,可古代,情况就复杂了,若是那种深受程朱理学影响的时代,自己得为这薄棺里的死鬼守一辈子。

    刻薄的婆母,不安好心的叔父,无依无靠的自己……还不如现在就一头碰死在这里,说不定还会回到现代。

    思绪万千间,裴清梧正准备试试,刘氏却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精瘦如猴,应当是孙家二郎,孙简的弟弟孙成。

    他甫一进来,那眼神便黏着裴清梧,令她背上一阵恶寒,险些当场呕出来。

    “不是叫你好好跪着吗?呆在这里作甚,果真是没有爷娘教导,不知规矩。”刘氏见她立在棺旁,登时蹙眉训斥。

    “阿娘,你先跟大嫂说正事。”孙成忙阻拦道。

    一听刘氏的话语,裴清梧就窝了火气,又听孙成这么说,心知就没好事。

    刘氏清了清嗓子:“老大媳妇,你本就是嫁于我家为新妇的,如今大郎没了,可我家还有二郎,虽说你命不好,二郎也喜欢你,他终究要考取功名,你给他做个妾,也不算辱没了你。”

    “是啊,大嫂,你便跟了我,我会对你好的。”孙成立刻道,眼神下流地自裴清梧身上滑过。

    裴清梧只觉是羞辱,火气越发上涌,她攥紧了拳头,高声道:“我不愿意!”

    “不愿意?你莫不是以为这些事情是由着你的?你既卖给我们孙家了,生是孙家的人,死是孙家的鬼,让你做妾都是抬举了你,再不识好歹,便让你给我家二郎做个通房丫头。”刘氏三角眼一立,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般。

    孙成在一旁搓着手,得意地附和:“是啊大嫂,莫要不识抬举,跟了我,保你衣食无忧,强过守寡。”

    裴清梧气归气,脑子却转得极快。

    从这些人的称呼、孙成身上的圆领袍,以及原身残存的记忆来看,这个朝代很像唐朝,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清泠泠的目光扫过这对母子:“家姑此言差矣!我今日便与家姑叔叔辩一辩这国朝的律令!”

    “其一,《户婚律》载,‘诸夫丧服除,而欲守志,非女之祖父母、父母而强嫁之者,徒一年,期亲嫁者,减二等,杖九十’ ,如今夫丧未除,孝期未满,家姑却强逼我转嫁二郎,此乃触犯律法之举。”

    “其二,‘妇人夫丧服除,誓心守志,唯祖父母、父母得夺而嫁之。’我父母早亡,叔父也无权再过问我归宿,是以待我守孝期满,是守是嫁,全凭我心意。”

    “其三,‘若婢有子及经放为良者,听为妾。’我乃良家子,明媒正娶为□□室娘子,岂有强夺嫡长宗妇为妾、甚至为婢之理?此乃悖逆人伦,蔑视礼法!若传扬出去,叔叔还想考取功名?怕是连童生试的门槛都摸不着!官府第一个便要革了他的应试资格!”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条理分明,竟将泼辣蛮横的刘氏震得一时语塞,孙成脸上的得意也僵住了,目露惊惶。

    刘氏愣了半晌,猛地回过神来,恼羞成怒,撒起泼来:“放屁!什么律法?吓唬谁呢!清官难断家务事!老娘管教自家媳妇儿,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官府吃饱了撑的管我家事?”

    说着,她挽起袖子,又要扑上来揪打:“看老娘今日不撕了你这张刁嘴!”

    裴清梧一直紧盯着刘氏的动作,见她果然恼羞成怒要动手,心知机会来了。

    就在刘氏肥硕身躯扑过来的刹那,裴清梧如同灵巧的狸猫,猛地侧身一让,刘氏收势不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趁机拔腿就跑,朝着灵堂敞开的大门冲了出去。

    “救命啊!孙家逼死新寡!强抢宗妇为妾!触犯国法!草菅人命啊——!”

    凄厉的哭喊声瞬间划破了秦州城内坊间的午后宁静。

    裴清梧冲出孙家大门,泪如雨下,发髻散乱,脸上红肿的掌印清晰可见,一身孝服更衬得她楚楚可怜,她扑倒在人来人往的坊街上,对着惊愕驻足的邻里百姓、商贩行人,捶胸顿足,声泪俱下:“各位高邻!各位乡亲父老!天理何在啊!小女子裴三娘,新寡在身,夫尸骨未寒!家姑刘氏便强逼奴家转嫁小叔为妾!奴家不肯,便遭毒打辱骂,饿饭数日!今日更欲将奴家强抢为婢!小女子愿以死明志,也不受此奇耻大辱,违逆国法啊——!”

    说罢,她掩面自泣。

    一时间,坊街上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孙家之事邻里早有风闻,如今见新妇如此凄惨情状,又口口声声控诉国法被犯,同情与义愤,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岂有此理!竟有这等事!”

    “逼新寡嫂子嫁小叔?忒不要脸!”

    “快去报官!找里正!”

    刘氏和孙成气喘吁吁地追出来时,见此情景,更是气急败坏,老虔婆当即上前,指着裴清梧破口大骂:“小贱人!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污我孙家门楣!快跟老娘回去!”

    说着就要上前拉扯。

    裴清梧自然不肯,挣扎着哭诉:“我不要!没有丈夫孝期未除,就逼着新妇嫁小叔子的道理!我虽爷娘教导,却也做不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

    听是凌逼孤女,街坊间议论声更大,刘氏自觉面上无光,拉扯得更厉害。

    就在混乱之际,只听人群中传来一声威严的断喝:“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须发皆白、身着整洁细葛深衣的老者拄着鸠杖,在仆从的搀扶下走出人群,他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有神,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容尔等恃强凌弱,悖礼枉法!”老者声音洪亮,直视刘氏母子:“老夫乃前州衙司户佐史,致仕归田于此,这位小娘子所言律法,句句属实!事关国法,岂是一句家务事便能搪塞过去?”

    说罢,他转向泪眼婆娑的裴清梧,眼中带着赞许和怜悯:“小娘子莫怕,你既熟读律令,知晓以法护身,甚好,老夫为你作保,即刻前往州衙鸣冤!官府自有公断!”

    老者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围观人群纷纷响应,嚷嚷着告官去。

    裴清梧心中大定,深深向老者拜了下去:“多谢老明府仗义执言!小女子愿随老明府往州衙陈情!以正国法,以明冤屈!”

    秦州州州衙门前,登闻鼓声震天,守门胥吏见张公气度不凡,又有众多义愤填膺的街坊簇拥,不敢怠慢,即刻通禀。

    少顷,州衙正堂大门洞开,秦州赵使君高坐堂上,面沉似水,衙役分列两旁,水火棍杵地,肃杀之气顿生。

    刘氏孙成母子被衙役带上堂来,初时还兀自强横,待见了森严公堂,气焰先自矮了三分。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击鼓鸣冤者,若有虚言,反坐其罪!”赵使君声音威严,目光如炬扫过堂下。

    张公深施一礼:“使君容禀!老朽张俭,此乃苦主裴氏三娘,新寡之妇,其所告者,为夫家孙刘氏、孙成母子二犯,街坊邻里皆为见证,恳请使君明察秋毫,为苦主伸张正义,以正国法家规!”

    裴清梧亦盈盈下拜,泣声陈情:“青天使君在上!民妇裴三娘,状告家姑刘氏、小叔孙成凌逼孤寡,触犯国法,夫亡七日,尸骨未寒,孝服在身,舅姑刘氏便威逼民妇转嫁小叔为妾!民妇据理力争,彼等非但不听,反诬民妇装疯卖傻,毒打羞辱,数日仅以稀粥吊命,今日更欲行强抢!若非民妇拼死逃出,当街呼救,得蒙张公及众高邻仗义援手,此刻恐已遭不测!求使君为民妇做主!”

    言毕,她抬起头,脸上掌痕红肿未消,孝服单薄,身形摇摇欲坠,凄楚之状,令人恻然。

    “一派胡言!刁妇信口雌黄!”刘氏按捺不住,扑通跪下,手指裴清梧,唾沫横飞:“使君老爷!休听这小贱人血口喷人!她命硬克死我儿,老身念她是新妇,留她在孙家守灵,已是天大恩典!她不思感恩,守灵懈怠,老身身为舅姑,教训儿媳,天经地义!何来毒打虐待?至于逼嫁二郎……”

    她眼珠子一转:“那是二郎见她年轻守寡可怜,愿意收留她做个屋里人,是她自个儿不识抬举,反诬我等逼嫁!分明是她守不住,起了外心,在此颠倒黑白!”

    孙成也慌忙磕头:“使君明鉴!学生孙成,确是一片好心,是见大嫂孤苦,学生不忍她流落,才提了纳她为妾,绝非逼迫!是她误解了学生好意……”

    说话间言语闪烁,眼神飘忽,显然底气不足。

    赵使君眉头紧锁,看向张公:“张老佐史,依你之见?”

    张公拱手,朗声道:“刘氏与孙成之行径,视国法如无物,视礼教如敝履!若不严惩,何以正纲常,儆效尤!”

    说着,早有准备的几位街坊被带上堂,七嘴八舌,将刘氏平日与今日行径,裴娘子如何反抗与哭诉,一一细述。

    “人证物证俱在,尔等还有何话说?”赵使君惊堂木一拍,声震屋瓦。

    母子二人面如土色,浑身筛糠,刘氏犹自嘴硬:“邻里嚼舌根罢了……这……这都是家务事……”

    “住口!”赵使君厉声打断:“无知蠢妇!国法昭昭,岂容家务事三字搪塞?尔等行径已是触犯刑律!恃强凌弱,欺凌孤寡,践踏纲常,蔑视律法,实乃刁顽之极!”

    沉吟片刻后,他心中已有决断,着令当堂重笞刘氏母子二十,以儆效尤。

    闻言,衙役上前按住刘氏母子,水火棍落下,杀猪般的嚎叫顿时响彻公堂。

    行刑毕,两人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赵使君继续宣判:“裴三娘,本府悯尔孤弱,更嘉尔通晓律令,能以法护身,志节可嘉!特恩准尔携自身嫁妆,脱离孙氏宗族,自立女户!”

    裴清梧心中狂喜,面上却强自镇定,深深叩首:“民妇裴三娘,叩谢使君天恩!使君青天!”

    赵使君复又看向面如死灰的刘氏母子,令他们将裴清梧的嫁妆尽数返还,又令二人不得侵扰裴清梧。

    当即就在秦州官衙,裴清梧立了女户,用的便是自己现代的名字,昭示着她与那个受尽欺凌的裴三娘,再无任何干系。

    她的嫁妆也尽数返还,虽廖廖无几,却也好过身无分文。

新书推荐: 《穿成炮灰后攻略了反派大佬》 【HP同人 】替死鬼 饭票他别太宠[八零] 弹幕说我是早死白月光 认错 一颗树1 严总最近有点怪 Smilex winter 新世界成神攻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