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时节,霜色连天,飞檐屋脊皆覆了层厚厚的白雪。
踏踏马蹄声清晰入耳,一位少年翻身下马,一袭白衣飘飘,似谪仙般踏着漫天飞雪而来,他的脸上带着一面精致的银色雕花面具。身旁侧立一位体态臃肿上了岁数的女妇。
“夏公子出手真阔绰,钥匙您拿好,以后这雪泉山庄就归公子所有了。”牙婆子嬉笑了两句,脸上赘肉牵扯得直打颤,“奴家就不打扰公子了。”
夏煜然的手刚接过钥匙还滞在空中,眼前的人便一溜烟不见了踪影,衣裙卷起的冬雪纷纷扬扬,在冷冽的寒风中打转。
毕竟此地靠近西部边境且年年征战,能遇到这么一个冤大头着实不易,她不赶紧卷钱离开,等着人家反悔吗。
他将钥匙收进衣袖,一只玄纹云缎镶玉锦靴踏入门槛,走进院内。
粉墙黛瓦连绵不绝,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积雪覆于房顶,亭中冷杉积雪,空气中似有淡淡腊梅花香飘散,怪柏与假山交相辉映,旁侧还有凉亭,挂了层层帷幔。翠竹奇石点缀在暖廊两侧。穿过暖廊,直指大厅,四扇镂空雕花的暗红色扇门直挺挺的立在厅前,屋内桌椅陈设质朴,色调淡雅。庄园后山还有一座天然的温泉,实是无可挑剔。
整个庄园规模不大,只她一人居住,倒是绰绰有余。
要紧的是此地靠近边疆,旁临启星国,又极不起眼,最能掩人耳目。
一旦真要和亲,她也方便脱身。
她眸光一暗,想到前路未卜,藏在袖中的手不觉攥紧了几分。没想到自己醒来后竟成了五公主穆晚晴,更没想到这是位受人欺辱,毫无尊严的公主。
寒冬昼夜温差大,又逢风雪肆虐,凉意刺骨,着实是冷。
她缩了缩身子,将大门闩好,转头走进了寝间。
屋内没有掌灯,一片漆黑。
正当她转头关房门,忽的感到脖子一凉,低头,一把锋利的剑明晃晃的架在她脖子上,穆晚晴心里一紧。
不是吧?厄运专杀苦命人?刚买了房就遇上歹人?
穆晚晴心里骤然一紧,脑子拼命转动,
不行,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这位兄台别激动啊,凡事好商量嘛。您开个价,我保准双手奉上,我就是一介草民,命贱不值得您动手。”
“劳驾,借宿一宿。”身后的人声音低沉,略有些沙哑,听起来很疲惫。
“成成成,你放心住,别说借宿一宿,就是十宿也未尝不可啊!公子何不把剑放下好好商量一番,您看刀剑无眼,刀剑无眼嘛。”
穆晚晴赔笑,小心翼翼的用指尖移走脖子上的剑。
那人转身,将剑收回了鞘。因未点蜡,她未曾看清那歹人的长相。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霸道的钻入鼻腔,呛得她捂鼻后退几步。但转念,嘴角便弯了弯。
看来此人伤得不轻,那我便有一线生机。
趁着他转身,穆晚晴悄悄挪动步子往外溜。
“你……”“不知阁下有何吩咐!” 穆晚晴立在原地。
感到歹人在朝她靠近,她大气也不敢喘,指尖忽地摸到了一个物体,冰冰凉凉的,似是一个花瓶。
她集中注意,等待着他靠近些。
那歹人走到她跟前,嘴张了张,似要说什么,然而还未开口,便被对方一记花瓶猛地一砸,来不及招架的他额头上立马见了红。
歹人低吟了一声,随即全身瘫软倒在穆晚晴身上,失去了意识。
“对付你这种无耻之徒,我从不手下留情”。
穆晚晴艰难地抽出身子,任凭那人失去支撑摔倒在地。
她感到肩上湿湿的,许是沾了那歹人的血。
不会死了吧……死在我刚买的宅子这多不吉利。
穆晚晴皱了皱眉,点燃蜡烛凑近歹人,只见他身材高大挺拔,一袭黑衣如墨,服服帖帖衬得地他更加修长健硕,墨发束于玉冠,剑眉斜飞入鬓,露着一丝冷厉,鼻梁提拔,双唇轻抿,神色不安,脸上虽挂了彩,却为他添了几分柔情。
穆晚晴迟疑的目光从脸缓缓往下扫,落定在腰间一块碧色玉牌。她凑近一看,这玉质量上乘,温润透亮,且非常精致地刻了一个“谢”字。
她若有所思的眨眨眼,谢……我似乎记得我朝有位谢将军,这几年正好领兵与启星国交战。
这时间,这地点,不会这么巧吧……
穆晚晴心里一惊,赶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但有点微弱。
她松了口气,接着目光一凝,思索如何处置眼前的麻烦。
若他不姓谢,自己大可将他曝尸荒野,任由其自生自灭。但他若真是谢将军,此刻死了,恐对局势不利。
穆晚晴叹口气,似是妥协:在我筹划好一切之前,他得活着。
为了以防万一,将他五花大绑捆在床上,确保那人无法挣脱后,她才起身去了别院休息。
毕竟此人身份未确认,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
*
隆冬清晨,寒意愈深,冷风如刀,天地交织,一片白茫。
穆晚晴早早下了榻,一身锦衣外罩着白色氅袍,墨发高高冠起后便踏出了门。
卯时晨光熹微,未时暖阳高照,酉时日红西斜。
罗汉床上,五花大绑的男子终于苏醒。
他抬眸迅速扫视着空无一物的寝间,紧接着额头传来一阵刺痛。刚欲伸手查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蹙了蹙眉,目光落在身上粗壮如蟒的麻绳上,不可置信的凝视了一阵。
良久他从衣袖袖口勾出一片小刀片正欲挣脱,一阵步履轻盈的脚步声传进耳畔,紧接着便是吱呀的推门声。
两人四目相对,穆晚晴的脚步顿住了,似是没料到此人会醒得如此快。
半晌后,她放下檀木托盘,靠进床榻,隔着面具打量眼前人。
“兄台如今可是毫无还手之力,不妨如实告知你的身份。”
那男子垂眸不语,穆晚晴又道,“兄台,我并无恶意,何况昨晚脖子上被架刀的人是我,我也是不知阁下身份实属无奈才将出此下策。”
见这位谢公子依旧不语,她也不恼,继续道,“我若真想害你,昨日趁你昏迷早就下手了,如今何苦来又是绑你又是帮你上药?”
“我……”
“庄主,大门口来了几位官兵,您去看看吧。”刚买的小厮在房门外呼喊道。
谢公子脸色微变,继而迅速恢复如常,却被穆晚晴全然看在眼里,她起身,放慢了步子朝外走去,似刻意般高声道,“哎呀,这官兵来得真是时候,我正愁不知该拿这身份不明的人如何,若是他能告知身份……”
话未完,穆晚晴语气便弱了下去,她吞了吞口水,脚步停滞在紧闭的门前。
此情此景,与昨夜如出一辙,她脖子上又被身后之人架了把小刀片。
“兄台这是打算恩将仇报?”
“我无意伤你性命,还望兄台接下来找我的话做。”
穆晚晴悔不当初,昨夜就该一刀抹了他脖子,若非此人姓谢,自己又怎会留此人三番两次如此威胁。
如今只能先照做,待寻找时机……
思索间,二人来到院门口。
穆晚晴将院门推开一条只够露出半张脸的缝,道,“不知各位官爷寻我所为何事?”
“你是近日刚搬来的吧?可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
穆晚晴感到刀离脖子又近了几分,随时能让她血溅当场。
“没有,没有没有,草民刚搬来对此地人生地不熟,实在不知关爷所寻的可疑人,您不妨说说,我留意留意。”
“得了,没见到便罢了。”
“天寒地冻的,我就说他受了重伤必死无疑,何苦还费劲寻一个死人?苦煞咱俩。”
“少扯,大人说了,活要见人,死……”
那两名官兵哆嗦着身子,一前一后消失在雪幕中,穆晚晴赶紧关了院门。
“如此,你可将刀收了吧。”
那人难得听话的将刀收了,拱手作揖道,“多谢兄台出手相助。”
“可别,助你非我本意。”穆晚晴捏捏肩膀,“若我没猜错,你便是那官兵要寻之人吧,谢将军。”
那人听到“谢将军”三字脸色陡然一沉,继而转头,脸色比这冬雪的刀风还冷。
本只有三分把握,如今看他的神色便已然有了答案。穆晚晴向跪在一边的侍卫使眼色,一边不忘吸引他的注意,“谢将军不必担忧,我等……”
眼看着那寒光就要靠近,侍卫从他身后站起,看准时机猛地一棍下去,紧接着穆晚晴大惊,只见那人侧身抬手,稳稳接住挥下的棍。那侍卫吓得双脚一软,跌跪在地,惶恐地望着穆晚晴。
谢将军手里拿着刚缴获的木棍,眯着眼盯着那小厮,穆晚晴见状大喊道,“谢将军难道就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吗?我等不过自保,将军何必处处刁难。”
“身为一国将领,便可肆意草菅人命吗?”
谢将军扭头,眼里带着一丝惊异,而后便是轻笑。他将木棍扔在地上,抬起双手道,“兄台如此大的帽子眼也不眨便往我头上扣,在下着实受惊。”
穆晚晴扶起小厮让他下去休息,这才抬眸,没好气的张口,“谢将军着实无礼,我等如此帮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却想过河拆桥。”
谢将军望向地上的木棍,忆起昨夜那场乌龙,不知眼前人如何敢大言不惭。
“若非你见面便拔刀相向,我又怎会处处提防?”
“这么说,便是我的不是了?”
“亏得将军还有自知之明,我等也就不追究了,望将军高抬贵手,从哪来,回哪去。”穆晚晴不理会他的言外之意,果断下了逐客令。
谢将军似是听进去了,只见他抬脚,刚走了没两步,便又折返回来。
“又是哪般?”
“恐怕兄台还得送佛送到西了。”
。。。
一炷香后,穆晚晴立于院门口,心痛的听着马蹄声渐渐隐没在雪中,漫天纷飞大雪,吹得人心里凉了半截。
没奈何,她只好另买了一匹马,预想今晚驾马回京。若是路上不停歇的话翌日清晨便能抵达。此刻宫里人只会以为她还抱恙瘫在床上。
想到京城,她胸口就像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
两个月前她从这位公主身上醒来,本来以为身为公主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结果却被人百般折磨,受尽苦楚。
在兄弟姐妹之中她地位最低下,常被其他皇室子弟欺辱,没有娘亲,也没有几个服侍的奴婢。她住的小院最为偏僻,没几个人会经过,更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本想着内忧也就罢了,偏偏还碰上外患。穆国东南西北都与异邦相邻,且各国心怀鬼胎,关系紧张,一触即发,如此下去,交战是不可避免的。
战争无非两种结局。若是胜了,自然是最好;但若是败了,难免要割地赔款与和亲。
如今穆国与西部雪山边的启星国之间的战事已持续了三年。一旦战败,难保皇帝和大臣不会将公主送去求和。
而她绝对是政治牺牲品的最佳人选,她必须尽早为自己做打算。
所以她女扮男装,赚了笔钱马不停蹄地来到西部买下了这庄园。本是算无遗策,偏偏没料到此行居然碰上谢瑶安这个变故,不仅让她险些丧命,还痛失爱马。
穆晚晴攥紧了拳头,心里暗祈祷以后万不要再遇到这瘟神。
奈何天公不作美,她是想着什么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