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玖苏:“大少爷请自便,我刚从夫人那回来,东西都没有收拾。”
他们坐在了她屋内唯两张椅子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桌子。崔昭身形板正,举手投足间均是温雅风范。
江玖苏炙热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
良久,他开口了。
“玖苏姑娘,阿玉是如何携你回来的?你们一路上,可曾遇到谁?”
江玖苏:“也是碰巧遇上了二少爷,结果不曾想有一个人试图对二少爷下手,我便同二少爷一起回来了。”
崔昭疑惑:“下手?”
江玖苏点头。
“是一个带着木面具的男人,他那面具长得倒是奇怪,看起来像是一张哭丧的脸。”她回想着,“他好像要对二少爷行刺,我看情况不对,便跟着二少爷回府。想着崔府里总归安全些。”
崔昭思索片刻,他原本眼神里带着某种期盼,可听到江玖苏的话之后,那抹光忽然消失了。
“你未曾见过那人?可曾觉得他身形眼熟?”崔昭忍不住询问。
眼熟?
她确实觉得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那乞丐杀手男。
江玖苏:“大少爷见过他?”
崔昭抿唇:“听你描述,倒像是我们... ...”他顿了顿,“我和玖苏姑娘遇到的那批山贼。玖苏姑娘可记得?”
江玖苏果断摇头。
“我自从那次回来,记忆都模糊了,你要不多说说,看我能不能想得起来?”
崔昭:“他们一行皆戴木面,其上雕镂喜怒哀乐诸般神色。”
他纤长的睫毛颤抖着,像是在脑海中重新经历那诡异的场景,“他们绝非寻常盗寇,个个身手矫健。尤其领头之人,姑娘亦曾与之照面。”
江玖苏表示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崔昭叹了口气。
“无妨。”他轻声说着,“如此这般,玖苏姑娘还是更加小心些,这段时间先不要出府了。”
江玖苏含笑点头:“大少爷如此关心,我自然要听从的。”
崔昭的面色微微泛白。
“玖苏姑娘莫要说些让人误会的话。”他低声道,语气带着几分慌乱,“我并非是为了你……”
江玖苏眨了眨眼,疑惑道:“什么?不是为了我?”
崔昭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要找补时——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陡然响起。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屋内清晰得渗人。江玖苏的门是寻常木门,常人敲击,理应是肉掌落在木板上的闷响,可这三下,却像是木头与木头相互撞击,空洞而僵硬。
太阳早已落下,外头阴云沉沉。似乎因无人应声,门外的存在不耐烦了,再度敲击。
“咚、咚、咚。”
节奏不急不缓,却像催命鼓点。屋内烛火微微摇曳,照不散渐渐笼罩的寒意。
江玖苏抬头,呼吸骤然一窒。四周静得死寂,连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分明。
忽然——
“咚咚咚。”
敲门声猛然急促,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疯狂拍击门板。
江玖苏心一横,刚要起身,手腕却被人死死拉住。
她回头,见崔昭也已站起,拉住了她的袖口。
似乎看懂了她眼底的疑惑,他微微摇头,随即抽出了随身佩剑。
长剑出鞘,本应寒光乍现,却被他以极其巧妙的角度拔出,连半点声响都未惊起。
这人居然随身带着这么长的冷兵器?
简直和那张纯良俊朗的脸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还没等江玖苏回过神,她就发现崔昭已经挡在了她前面。他长得俊秀,看似身形并不魁梧,可当他立于她与门之间时,她才注意到他宽阔的肩背,分明并非寻常的文弱公子。
“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骤然急促,密集如骤雨,震得木门摇晃欲坠。门外的存在似乎恨不得将整扇门直接砸碎。
崔昭垂下眼。
下一刻,他将长剑顺着门缝干净利落地刺了出去。
“叮——!”
金属撞击的清脆声骤然响起,像是碰到了某种坚硬之物。崔昭眉心微蹙,却并未停顿,顺势收剑,旋即推门而出。
门外站着一尊几乎有江玖苏那么高的木制佛像。
它长耳垂,慈悲面,似笑非笑,凤眼挑着,双手合十,立于莲花座之上。
孤零零的一尊佛像,偏生伫立在雨幕之中。雨水溅落泥地,溅起泥点,唯独那佛像一尘不染,干净得不近人情。
身上唯一的痕迹,便是方才长剑划下的一道深痕。痕迹不浅,却未能伤其分毫。
它仍端立原地,面带那副若有若无的笑容,直直望向崔昭与江玖苏。
江玖苏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
方才敲门的……会是这个佛像?
它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地立到门口的?
疑问如乱麻般在脑海盘旋,她下意识望向崔昭,却见他面无表情,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尊佛像。
“刚刚,是它在敲门吗?”
江玖苏强自压下心慌,她自诩是唯物主义战士,可眼下这般诡谲场景,还是令她心底发怵。
崔昭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自佛像眉眼缓缓移下,直到莲花底座,神色深沉,像是陷入了某段久远而隐秘的回忆。
江玖苏不敢触碰,只得陪着他一同注视。
良久,崔昭忽然开口:“我去叫人。你在屋里等着罢,别着凉了。”
雨势愈发急骤,噼里啪啦砸落在檐下。
江玖苏犹豫了片刻,心中莫名更觉不安。
崔昭倒不意外,自从山匪那回来,江玖苏就变得颇为唯唯诺诺。
今早见她和崔兆玉在一起的时候,让他下意识以为曾经的江玖苏回来了。
可眼下她犹豫不决的神态,又让他想起那个目光黏腻、渴求他身体的“玖苏”,那样的注视令他极度不适。
仿佛山匪之事,仅仅是他脑海中编织的一场幻觉。
下一秒,江玖苏的话却让他不由地睁大眼睛。
“我站在外面守着这佛像。”少女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你快去快回。”
崔昭心头莫名一松。
来不及多言,他转身大步而去。江玖苏则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尊佛像。
佛像也正盯着她。
那目光空洞,却似乎牢牢钉在她身上。
江玖苏盯得久了,后背发凉,毛骨悚然,可又隐隐觉得,如此巨大的一尊佛像,必定暗藏着关键的线索。
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又向前靠近几步。
脚下忽然一滑,她差点被石子绊倒。
低头一看,佛像四周尽是被雨水浸透的泥泞,莲花座下泥巴厚重,溅得四周斑驳一片。
可奇怪的是佛像身上干净如初,一尘不染。更诡异的是,莲花座的底沿却沾满了湿泥,像是拖着走过来的一样。
玖苏脑海中浮现出佛像笨拙地挪动身子的画面,即便此刻气氛压抑至极,她还是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
笑声尚未散去,耳边忽然传来布料摩挲的轻响。
“是谁?”她猛地回头。
下一刻,眼前骤然陷入黑暗。
余光掠过,她分明看见佛像的身子微微一偏。
那一瞬,她才意识到这佛像的“正面”与“背面”竟是反着长的。
双手合十的姿态,本该虔敬端肃,此刻却诡异地倒转了一百八十度,慈悲的面容与手势,皆生在它的脊背上。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张木雕的面庞似乎轻轻动了动,仿佛下一瞬就会低声笑出声来。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系统1987:“检测到玩家被NPC打晕,到第二天早上才会清醒,中间会错过攻略对象崔兆玉的剧情,请问是否读档?”
她被打晕了?
江玖苏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有人在周围蹲点,那佛像或许并非鬼神作祟。
可究竟是谁在暗中操控?
念及此处,她干脆瞬间读档,回到崔昭方才进门的那一刻。
一瞬间,她感觉某种不可明说的、蠢蠢欲动的力量似乎弱了下来。
而崔昭眼神则是微微一恍,仿佛有什么模糊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是与玖苏交谈的影像,虚幻又不真实。但他并未深究,只依旧循着原先的提问开口:“玖苏姑娘,阿玉是如何携你回来的?一路上,你们可曾遇到谁?”
这一次,江玖苏径直起身。
“你在屋子里等我。”她对上崔昭疑惑的眼神,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我去看看门锁好没,要是别人看到了误会就不好了。”
崔昭怔愣了片刻。
“无妨,我与你——”他顿了顿,才补上一句,“我与玖苏姑娘清清白白,若有人要进来,便随他们进。”
江玖苏耸耸肩,随意伸手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笑道:“我去去就来,不会让你久等。”
掌下触感却让她挑了挑眉。
这崔昭看似清瘦,衣袍下的手臂却意外结实。
崔昭的身子微微一震。
他显然不惯于这样的亲密触碰,没再多说一句话,唯有耳尖悄然染上了淡红。
江玖苏打开门,这次门外依旧立着木佛像,雨还没有下大,门外原本站着的人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这么直接了当的开门,颇有匆忙离开的意思。
佛像四周依旧泥土泥泞,可这次却刻意许多,像是故意被人抹平了脚步印子。
她细细端详周围,并没看到什么人,因此就转头对着屋里的崔昭喊道:“大少爷,快来帮我呀!”
崔昭立刻起身,他与江玖苏合力,居然轻松抬起了那尊看起来高大无比的佛像。
她都没出什么力,就把那佛像抬到了屋子里。
崔昭忍不住皱起眉:“有人在作祟。”
这次轮到江玖苏惊讶了。
上一回崔昭可是什么都没说就去找人了,这次居然开口就说是有人在作怪?
崔昭见她不说话,忍不住安慰道:“玖苏姑娘,莫怕。崔家为人所窥伺,已非一日。”
“这尊佛像我觉得眼熟,恐怕是有人借父亲此番护送金身、祈雨之机,欲生事端,以此来惑众。”
接着,他又有些自责:“是我连累了你,抱歉。”
“这祈雨之事到底是什么?”江玖苏问道,“为何人人都在说,可人人都不愿同我说?”
崔昭叹了口气。
“此事已是多年之前之事,本当为吉兆,然细想却令人心悚,故旁人皆讳而不言。”崔昭语声仍是温缓,然及至此处,却仿佛带了几分阴气,落在江玖苏耳中倍觉森然。
崔昭:“当年父亲有一姨娘,时逢江南久旱,连月无雨,黎民困苦。陛下曾言,若有人能祈雨得应,必当厚赐嘉奖。”
“谁知一日,”崔昭低下头,“那位姨娘竟在屋中气绝,待到下人发现的时候,父亲派人去安葬她。可收尸人却发现她沉重异常,无法拖动。”
“沉重?”江玖苏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什么意思?”
“众人合力,竟拖不动一个女子。因此,就有人提议把她——”他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清俊的面容上透出哀惋来,“那时候我年纪尚幼,究竟如何处置,并不尽知。只知道最后,自她体内,竟取出一尊完整的金身佛像。”
“在她身子里面?”江玖苏音量不由提高,“她吞金自杀的么?”
崔昭摇头:“无人知晓。”
江玖苏沉默了。
“自此之后,江南连降数日滂沱大雨。”崔昭继续道,“圣上遂封崔府为福国公,父亲亦因之连迁数阶。世人皆言此乃佛祖垂眷赐恩。母亲自那之后也虔心向佛,以示虔诚。”
江玖苏问:“祈雨之事发生时,你多大?”
崔昭:“那时我尚五岁,未曾见过那姨娘的遗容,却亲眼见过那尊金身佛像。父亲其后献于陛下,陛下命人送往江南龙王庙供奉,自此镇守江南,年年祈雨,岁岁丰收。”
他又看了一眼木佛像。
“这佛像和那金身佛像长得一模一样。”他说。
话音未落,天空骤然劈下一道惊雷。
巨响震耳,烛火摇曳,整个屋子像是被黑暗吞没。
崔昭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心口一紧。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那是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带着极轻的颤意,却在骤雨雷声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崔昭浑身一僵,抬眼望去,只见江玖苏正定定地望着他,眸光漆黑而亮,仿佛要将他看透。
屋外暴雨如倾,雷声轰鸣。
昏暗的屋内,桌上烛影摇晃,两人隔案而坐;而桌下,她正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
似乎以为他要挣扎开自己,江玖苏开口:“都过去了,既然是有人想要害你和二少爷,我们揪出来他便是。”
崔昭忽然说:“如果不是人呢?”
他的声音沙哑起来,里面似乎有着迷茫,也有着某种深不见底的自责。
“如果,”他喃喃道,“这一切,皆是佛祖加诸于我的惩戒?”
“我连累了太多人。”崔昭清澈的眼眸中溢满痛苦,“其实我心里早已知晓,只是怯懦,不敢举措。那次山贼之事亦然,若非因我,你断不会被擒,更不会……”
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的神情仿佛一瞬间变了,整个人都沉入自责之中。
就在此刻,他忽然感到那股温热从手心缓缓移上,直抵胸膛。江玖苏已悄然伸出双臂,将他抱住。
“不是你的错。”她语气坚定,“这是人祸,不是鬼神。我不信什么人肉里能长出金佛像,也不信这是上天对你的惩罚。”
封建社会害人不轻啊。
“即便真有其事,”崔昭看到江玖苏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我也要寻得那背后作祟之人。无论是神,是鬼,还是人。”
“大少爷,你信我一回?”
少女的眼眸澄亮,仿佛能穿透黑暗。
窗外雷声翻涌,如同天穹深处传来的低沉叹息。府中霉木陈腐之气弥漫在风中,与永远散不去的、苦涩的药味交织,带着这座府邸吞噬的无数的灵魂,将他困在无形的茧里。
他恍惚觉得自己正向着深水坠落,挣扎徒劳,气息奄奄。日复一日,他从睡梦中醒来,只觉自己的心也如这座崔府一般,正从内里无声地溃烂。
每至深夜,他便重回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金身佛像低眉含笑,慈悲注视,而姨娘的尸身横陈一旁,腐肉中生满蠕动的蛆虫。
在一片腥臭中,他竟看见她在用那张破碎不堪的面容,朝他微笑。
“随我走吧,”沈瑶说道,“你不该留在这里。”
他总在这时陡然惊醒。
而就在此刻,她回来了。
是他的苏娘。
若真有魑魅魍魉,那必是听见了他的低语,从幽冥深处,将她再一次送回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