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院落。后院一阵叫嚷声。
阿秀尖着嗓子骂道:“好不容易攒点钱,全被你爹糟践掉!混蛋!猪头!问我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我在这苦哈哈挣钱,他在外头糟蹋!怎么办?怎么办?一家子跳河算了。”
小姑娘哽咽道:“娘啊。爹爹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栗子不好卖呢。”
“怎么回事?”宋彤上前询问。
阿秀见她回来,连忙转泣为笑道:“姑娘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快。小舒给姑娘行礼。”说着拉扯躲在背后的女儿给宋彤行礼。
小姑娘规规矩矩行礼,两只大眼睛乌溜溜地打量宋彤,随即低下头去,怯生生的样子。
宋彤笑道:“阿秀,这孩子长得好像你。”一边说,一边往小女孩怀里塞装有金子的荷包。
“哎呀。不行。不行的。”阿秀急忙推辞,拉着女儿要把荷包还回去。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你要不收。我就知道是你嫌少喽。”
“这话说的。姑娘,我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你不收就是嫌少。”
“啊呀。这。”阿秀没奈何只好收下荷包。
“方才我听说什么栗子不好卖?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阿秀皱着眉头,大倒苦水,“我那个不成器的汉子在横桥子那边卖果子。他听人家说辽国栗子卖得好呢。自己花大价钱买几筐,卖炒栗子。他倒会做白日梦呢!哪有人买呀?这不蚀本了嘛。我没脸说他!今年铺子的房钱涨了,催着要交。他没钱来找我要钱。我的钱还不是都给他们用掉了!”
“栗子?就是上次你送给我的,说是自家做的炒栗子?我吃着不错呀。怎么没人买呢?横桥子二十坊,不应该没人呀?”
“那边人是多。可是吃的玩的也多。人家花钱吃栗子,买本土栗子价钱便宜。辽国栗子贵,舍得花钱的主儿都在大商铺里买,谁到他一个小摊贩那?人家就是想买也怀疑他那的辽国栗子是本土货冒充。”阿秀说着说着又是长吁短叹。
宋彤想了会,说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况且栗子也不是酒,不能放。吃栗子就一阵子,过了就不新鲜了。”
阿秀连忙附和:“正是这话。”
“这样。我给你画一幅裹贴。你去找铜匠打一幅铜板,印在油纸上,送给太学附近的商贩包裹货品。那儿不是有你认识的人吗?你说你有个叔叔在那卖馒头是不是?反正油纸送给他们包裹东西就是了。学生看到裹贴上的字画,一传十,十传百,说不准来你这买栗子呢。”说完,宋彤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较,忙入屋取纸笔。
一张宣纸,任由她笔走龙蛇。香炉中袅袅香云散尽,一幅猴子和狙公图跃然纸上。
猴儿抓着手中的栗子,怒道:“不是橡子。骗猴呢!”
狙公道:“此乃李家栗子,味远胜橡子。”
猴儿尝后喜悦道:“猴儿不识数,但识橡栗。”
另一张宣纸上行书一行字:“横桥子李四果子铺。”
“拿去。找铜匠印制。花不了几个钱。试一试。万一成了呢?”宋彤将画递给阿秀。心里盘算:刊印的钱和油纸钱加在一起,自己送给小舒荷包里的钱也够了。
阿秀不明所以地接过画。
宋彤宽慰道:“试试吧。”
数日后,阿秀带来几缸用小青瓷坛子装的酱菜。
阿秀拉着宋彤的手,迫不及待报喜:“好多太学生,国子监的人来买栗子。这几日果子铺忙的不得了。还以为卖不掉呢,谁知道铺子里的果子都快卖完了!姑娘,你真是神了。”
听到消息,宋彤吃了一惊。没料到画的裹贴威力如此巨大。她见此处毗邻太学、国子监,往来的学生多爱掉书袋,这里的商贩也投其所好,贩卖的吃食用品一定要引经据典或是取名风雅。她不过顺势而为。不曾想太学生见这裹贴化用狙公赋芧的典故化用得诙谐,一幅画妙趣横生,充满山野质朴之气,纷纷跑去李四果子铺买栗子尝鲜,在太学刮起一阵风潮。
“那是你家的果子好吃才有回头客。我不过帮着吆喝。”宋彤嘴上客套,心里另有一番算计。她没有多少余钱赏赐给阿秀。阿秀总是劝她穿新衣裳。因为衣裳穿坏了,可以拿回家改给她孩子穿。比不得粟娘屋的惠婆,绒绒屋的阿文,小小屋的阿兰,教坊里的人不事针黹;阿秀是外聘的女使,金楼派遣不少针线活计给她。到了发赏钱节礼的时候,没阿秀的份儿。一年大大小小节日赏钱加起来也有一两贯,节礼是宫里赏赐的,倒卖出去又是一笔银子。明明干活最多,到手的钱却最少。宋彤看在眼里,总想帮衬阿秀,好不容易寻着机会,事情进展顺利也算了她一桩心事。自此阿秀照顾得更加细致入微,此乃后话。
之后数月宴席上没有王甫,桌上议论到他也是关于科举。田事修不再骚扰她,估计是认定她和王甫有一腿,刻意远离。日复一日,生活乏味又有趣,日子一晃来到过年。
阿秀告假回家祭祖。偌大的屋子,宋彤一个人看窗外小雪稀稀疏疏下,落满庭院。满目银白,越发寂寥。灰扑扑的天,人也懒倦无神。
功课毕,宋彤去萼绿汀找小小玩。小小的大姐阿兰正站在梯子上拿扫帚扫屋檐上积雪。阿兰一低头,看见宋彤要下来。宋彤不让。
“雪没掉姑娘身上吧。”
“没有。”
“小小姑娘在屋内换衣裳呢。姑娘进屋等。外头冷。”
宋彤仰着头,和阿兰聊天。
“今年过年不冷。以往比这冷多了。”
“是呀。今年比去年少烧几箩炭呢。”
“阿兰姐过年预备年礼了吗?”
阿兰出身教坊,家中亲族皆为教坊伶人。她嫁给教坊杂技队一高空走绳的。婚后不久,夫君失足摔死。她生下遗腹女儿,和女儿来金楼里打杂,母女俩相依为命。阿兰总爱说“死鬼”。“死鬼”成了她的口头禅。她骂她那虎头虎脑的女儿,一开口也是“你那死鬼老爹。”将自己的痛苦说出去,似乎能瓦解一部分痛苦。
“不预备。亲近的亲戚都走了,还有些远支不来往。来往做什么?又不是阿秀自由身能出去庆悼。我们在里头一辈子都是给人干活的命。”阿兰从梯子上下来,掸掸袍子,继续道:“姑娘。你年轻漂亮和我们不同。真的。赶紧找一个不错的抓住嫁了,生下一儿半女,一辈子吃喝不愁。总好过我们。”
宋彤嘴角含笑:“这话你和你们姑娘说去。”
阿兰道:“我对她也是这番话。”
一语未了,小小从屋内出来,耳边戴着兔毛耳暖,怀里抱着汤婆子,笑道:“隔着窗户听你们叽叽咕咕。聊什么呢。”
二人掩住不提。小小道:“粟娘让我和你说,她在北山子茶坊定了一桌席面,下午请我们过去吃席。”
“我不想去。她总爱请我们吃饭。要平摊,她又不肯收钱。”
“不花钱,白吃不好吗?”
“我看着心疼。大家挣钱都是辛苦钱。”
“心疼什么?人家那位乐意。再说大家都去就你不去像话吗?”小小挤着眼笑。
宋彤见她话里有话,等着话头。小小偏岔开不提。
“我要去李妈妈那看一年的沽酒钱 。你去不去?”
“我算过我够了。”
宋彤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和小小一同来至玲珑阁。还未进屋,茶香四溢袭人。黄花梨方桌上摊着一沓沓账本,李妈妈正噼里啪啦拨弄珠盘对账。走近才看清楚是金楼一年的开销。
宋彤行礼,恭谨道:“妈妈,我和小小来看今年沽酒钱。”
李妈妈不答话只顾拨弄珠子,没听见似的。宋彤心中疑惑:“是不是太入神没听见说话?”小小又叫了声。李妈妈忽然停下拨弄珠盘的手,起身翻找账本。
“沽酒钱?我记得你们都够了。”
李妈妈将账本交给小小,“你们放心好了。我们金楼没有人不够的。”
直到看到朱笔批示及太常寺盖的官印,小小和宋彤才放下心。李妈妈感慨每到过年,金楼格外冷清,过年家家聚家宴,走亲访友,鲜少请外面乐工助兴,又问二人过年有什么打算。小小将粟娘请客的事说了。李妈妈说,“粟娘这丫头就爱请客吃饭。她也请我。我不去。我年纪大了,不和你们这帮年轻姑娘闹腾。”说完呷了口茶,又要沏茶给她们。宋彤和小小推辞不受。宋彤明明口渴厉害,见那茶是价比金贵,出自禁中的小龙团。怎好意思喝她的茶?故而推辞说用过茶水。直至回小小屋,见阿兰围炉煮茶,提着水铫子冲了杯凉好的滚白水,这才解了口渴。
小小捧着茶碗,朝宋彤挤眉弄眼:“我这里没什么好茶比不得别处,只有木樨熟水,你随便喝点。”
宋彤知小小在影射李妈妈喝小龙团,明知故问:“方才李妈妈屋内的茶是什么?小龙团?我看茶饼上龙形团案和往日我们见老爷喝的龙凤团茶一样。闻着味道也像,满室茗香。”
“不是小龙团又是什么?除了御用贡茶,谁敢在茶饼上印龙纹?老虎嘴里探头—活腻歪了?巴掌大茶饼,一斤值二两金子,有钱也买不到。”小小吹开茶碗里漂浮的木樨花,呷了口茶。
“宫中的赏赐。什么人送给李妈妈的吧。上次中秋节,粟娘得了几盒新鲜饼饵分给我们,说是乳酪院做的牛乳小饼。咬一口里面流蜜,吃起来细腻香甜,唇齿留香,比滴酥鲍螺好吃。”宋彤正追忆当时的美味,说着说着意识到什么,便丢开这话,另提其他。二人吃完茶点,又说了些闲笑话,宋彤作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