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

    北山子茶坊的一间阁子,四人对坐的黑漆描金小矮桌,空了两位。小小听说附近铺子卖的乌梅子解酒,偕同绒绒去买。宋彤和粟娘二人聊着桌上摆放的插花。玉壶春瓶里点缀松竹梅岁寒三友,松枝苍翠,绿竹猗猗,红梅灼灼。

    浓髯卷毛的胡人小二捧着影青葵口茶盘奉上果子茶水。每人座前摆上青白瓷盏,一盏蜜津津的杏子肉,一盏酥脆掉渣的胡饼,一盏入口即化的樱桃毕罗。小小和绒绒未到,粟娘嘱咐晚点煮茶水,不要冷掉。小二端上二人点的醪糟圆子附赠一小碟榛穰,说:“姜蜜茶在炉子上煨着。随时等客官吩咐。”

    粟娘点点头,给了他一点碎银子做打赏。小二喜不胜收,说了几句过年吉祥话才退下。

    “虽是胡人,中原话说得比我们还好。”宋彤笑着捞碗里小圆子吃。

    “这家店店主,厨役都是胡人。因为胡人不过咱们的节日,所以大街上只有他家一家茶坊开张。”

    家家忙着合欢团圆,一路过来大街小巷的铺子早已关门歇业。宋彤道:“也不知小小她们有没有买到乌梅?”

    粟娘说:“这家铺子也做梅子就是没有乌梅。他家胡人做果脯蜜饯有一手,尤其是杏子肉,整座汴京城首屈一指。”

    楼下传来锣鼓声,原来是店家请了伶人在天井中央搭的小戏台上搬演。她们所在的这间阁子地处二楼正对戏台,隔着竹帘望得真切。

    是朱家瓦子的人。有几位面熟,虽然不相识但是宋彤认识。其中一位娘子怀抱琵琶,长身玉立在檐下等候。她梳着高高发髻,发髻上簪着莲花珍珠钗,一身缟袂绡裳,脸颊绯红,不知是搽的胭脂还是冻的。应该是冻的。虽燃着大火盆,可是衣着单薄,穿堂风夹着银白的雪花吹着,衣袂飘飖,开口说话直冒白雾。

    粟娘盯着她看,同是琵琶手想听她弹琵琶。这是行业病。宋彤心中了然,就像她画没骨画看到别人画画也想观察笔法。

    粟娘喃喃自语:“除夕这天唱一两个时辰赚多少钱?比平日多赚一贯半贯吧,还得分给朱家瓦子和东家,也赚不了多少钱。”说着移开目光,喝碗里温烫的醪糟。

    宋彤低头捞醪糟。她赚不了多少钱,难道我们是赚钱的?我们全靠打赏钱。若是没赏钱,手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只是粟娘,你哪来的余钱请客?难不成你也有相好送?思及小小说的“人家那位”恐怕指的不是粟娘而是另有其人。

    “糯米沉淀在底下,不好捞吧。”粟娘见她半天捞不着几粒醪糟,拿过来替她捞。

    小勺子搅一搅,趁着糯米浮起来,如网兜捕鱼般四面夹击,等汤水退去,小勺子里全是捞上来的糯米。

    宋彤看得啧啧称奇。

    粟娘说:“我以前是歧路人。我,师傅夫妻俩,再加上师傅的儿子总共四个人凑出一个小班子在乡野城郭卖艺,赚的钱饱一顿,饿一顿。有时候没钱就讨要一些黑的黄的谷物一齐倒入瓮里煮,一勺子舀下去只见米汤不见米。米沉在底下,我把勺子往下伸去捞米,师傅马上浪骂起来。捞的次数多了,练就一身捞米的功夫。”

    “后来怎么到的金楼?”

    “歧路人卖艺居无定所,哪容易赚钱?我们平日睡在草棚里,抬头一瞧草棚顶上趴着蛇。吃的米汤,米汤见底一看瓮里掉进一只老鼠,恶心死了也稀里糊涂吃完米汤。没钱,日子过不下去,师傅俩一合计就把我卖了。”她朝宋彤笑了一下,眼睛亮得像耳边的宝石珠子。“本来买我就是给他家儿子当童养媳,又是做徒弟又是当媳妇。我师娘是我师傅的师妹也是童养媳。日子过得苦极了。还好把我卖了。不然,我哪有这造化。”说完粟娘拈了一个榛穰,吃完掸掸手。故事结束。

    所谓歧路人也就是江湖卖艺的散倡。宋彤想起小时候逢年过节庄子上也有一帮散倡,三五成群或舞龙舞狮,或唱曲祝词,或搭个台子唱戏。多是老弱妇孺,穿得花花绿绿,脸上全是受人气的神色。

    忽然一阵喧嚷。对过阁子三四个小孩开着窗户玩闹,指着台上敲鼓的小伶人哈哈大笑:“大花脸,猴屁股。”那小伶人分明听见蹙着眉不敢发火,冻通红的手半缩在袖口,把鼓敲得砰砰响。那群小孩见了更乐,指指点点笑他两颊抹的红胭脂。

    宋彤听了,心中大为不快。感慨小伶人命苦,半大的孩子大雪天卖艺;又憎恨那群孩子没家教,大人也不管,任由他们大声喧哗。但说到底还是物伤其类。

    粟娘却跟着笑,呵呵笑道:“谁化的妆?好俗气。”言语冷漠到几乎残忍,令宋彤瞠目结舌。好像方才和自己吐露过去的粟娘不是眼前本尊,而是一具亡灵。

    宋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正好小小她们回来。小小气喘吁吁,手里提着一大包油纸包裹,贴着的红纸上头写着“乌梅”二字。

    “可让我们买到了。晚一点,人家就要关门回家过年了。”绒绒喘呼呼的,问有没有茶水。那胡人小二也是眼尖之人,见她们上楼,知道她们是这间阁子的客人。小小和绒绒前脚跟入座,他后脚跟提着水铫子上楼奉茶。

    绒绒耐着性子吹茶,说:“让你们久等了吧。”粟娘道:“也没有等久。”小小手里仍提着一大包乌梅,在找适合放的地方,找了一圈好像放哪都不合适。绒绒道:“你等着,我提去存在店门首。你别动,可别脏了衣裳。”说着出门找小二。

    粟娘仔细端详小小,见她穿着一件湖青刺绣缎面羊裘,再三看了看称赞:“这件裘衣好别致,怎么没见你穿过?”

    “上次酒局那个浙商送的。他打翻酒杯脏了我的衣裳,说要赔我就送了裘衣过来。”小小不以为意。

    宋彤与她同席,离得近看得更为细致。那缎面上绣的荷花饱满红润,最难得的是花下游鱼烝然汕汕,恍如活物。这种绣法是将每根细如发丝的丝线劈丝成上百根,由绣娘将这比蜘蛛丝还脆弱的上百根丝线穿针引线,利用丝线粗细繁疏模仿画师晕染之法,在织物上渐渐过渡色彩,达到光影变换之效,这才使织品上一花一木,一鸟一鱼栩栩如生。

    宋彤疑惑道:“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又想不起来。

    “李妈妈穿的长褙也是拿这匹布料做的。”小小说着话里来火,“送的时候,我看上面刺绣知道面料金贵,不能收。当时李妈妈也在跟着附和,说话那叫一个好听。结果人家送了做好的裘衣,说是照着我的身形做的裘衣,请我无论如何赏脸收下。我想他又不是裁缝怎么知道我的身形?李妈妈又是一顿好话 ,说人家用心,不要辜负人家的心意。我听了不好意思,只好收下。今日见她也弄了这匹布料做衣裳,才晓得她个虔婆把我卖了。”说完冷笑道:“平日收在柜子里舍不得穿,大过年拿出来穿吧。不穿白不穿。不然白费妈妈拿我做人情。”

    粟娘道:“丝绸嘛就算捧着供着,不受风吹日晒,年代久了也得褪色,还不如拿出来穿。你这件裘衣没个一百两银子买不来,光是缎面就值几十两银子。贵的就是不一样,穿起来光鲜亮丽。难怪李妈妈心痒难耐。”

    “她?财迷心窍,眼里只有金银。”小小哂笑道,“她和王妈妈姑嫂俩,一个心里精,一个面上精。”

    “她们俩是姑嫂?”宋彤,粟娘诧异。

    “不仅是姑嫂还是表姊妹呢。”绒绒回来进屋接话,“你们不在教坊不知道她们的事。”

    “她们怎么晓得?这俩人可别让人说出好话了。”小小煞有其事道:“王妈妈人看着刻薄,其实心直口快,没啥心眼。她嫁人那会,我们还在教坊都在议论怎么凤凰落到老鸹窝?她夫君真是要多丑有多丑,不知道怎么生的,居然和李妈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李妈妈人不怎么样,可比她兄长俊俏多了。说起来王妈妈那会正风光,她要是有心眼好好挑夫君,早飞黄腾达了。再不济也不会找个伶人,最起码是个伶官。呵呵。李妈妈还是伶官呢,她兄长不是。可想而知,她这个人有多精明。”

    宋彤道:“哥哥不是伶官,妹妹便做不得伶官吗?”

    绒绒道:“教坊那是论资排辈的地方。讲究师门,家族传承,没有引路人,想出头难如登天。你瞧,我们金楼里几个大姐其貌不扬,那都是有人脉才来金楼干轻活。李妈妈家是梨园世家,树大根深。就算这样,想当伶官也不是容易事。许多人终其一生也就是个色长。”绒绒正说着起劲,突然僵住,眼神钉在窗外,好像瞧见什么人。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楼下长廊有人送客。为首的男人四十多岁,身披貂裘,满面红光,和一位珠围翠绕的贵妇人说话,二人并肩由一群人簇拥离去。

    几人讪讪地吃着茶水,沉默不语。绒绒朝原地看了会,说:“除夕日我还说人家呢,反映照在自己身上。”宋彤了然刚才男子是绒绒的相好。

    小小劝解:“已经很好了。你不是说,今年开春,他友人赴任,他就想法子让你去他友人在的地方乐营,由他友人放你从良,再娶你进门吗。人家说话算话,比一干只动嘴皮的纨绔强太多了。”

    粟娘恭喜道:“果真如此。那不久之后,绒绒你就要搬走了,到时候为你践行。”

    绒绒笑道:“哪里想那么远?还早着呢。先过完清明再说。”

    众人见她说出详细期限,知道此事已经板上钉钉。

    屋内,熏笼噼里啪啦烧着炭火。绒绒嫌热,解下裘衣覆在熏笼上,掖一掖衣摆,皓腕上两只金镯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宋彤看着绒绒雪白细腻的手腕。平生所见佳丽,唯绒绒可称得上雪肌花容,其他人站她身边硬生生黑了几度。那位男人模样平平,身形矮小。绒绒和他并非你情我愿,多半世道所迫,绒绒不得已而为之。真不知二人在一起是何场景?二人走大街上,从正面看,是矮个爹爹和高个女儿;从背面看,是少妇牵着自己的小儿子。一想到这场景,宋彤哑然失笑。

    “笑什么?”绒绒问。

    “笑美景佳人。”宋彤伸手去拿绒绒面前的榛穰。

    绒绒害羞地嗔怪:“彤娘学坏了,也会说俏皮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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