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斜长光斑。原安坐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正在将行程中可能用到的衣物分门别类。
昨晚在她发出微信后不久,张队便给出了回复。在简洁而官方地肯定了她的行程报备并预祝她旅途愉快后,张队在末尾体贴备注,为方便她本次出行,本月的定期回访将改由沈澈医生亲自登门。
还真是贴心呢。
原安这样想着,动作利落地将叠好的衣物放进敞开的行李箱。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响起,有访客上门。
“请稍等。”原安站起身,扬声回应。
快步穿过客厅,走到玄关,原安打开了厚重的实木大门。
门外站着的男人,芝兰玉树,气质沉静,正是沈澈。
他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西装,裁剪利落,面料挺括,完美贴合他颀长挺拔的身形。精心打理的黑发下,是一张融合了东西方优渥骨相的脸。他个子很高,肤色冷白,眉骨深邃,鼻梁高挺。寻常可见的金丝眼镜后,一双含情潋滟的桃花眼深不见底。
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头,为他渡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周身便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雅与矜贵。
“早上好,原小姐。”他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我来进行这个月的例行回访。”
“早上好,沈医生。”原安侧身将他让进别墅,脸上浮现礼貌得体的微笑,“辛苦你特意跑一趟。”
她蹲下身,打开门边的实木鞋柜,从最底层取出一双崭新的室内拖鞋。
沈澈的目光顺着她的动作,不动声色滑入鞋柜。
鞋柜共有四层,顶上两层整齐码放着款式各异的精致女鞋,第三层,孤零零摆着一双男士皮鞋。这皮鞋的款式沈澈认的,是某名牌前几年推出的全球限量款,价格并不便宜。
皮鞋鞋面铮亮,没有一丝褶皱,厚厚灰尘覆盖其上,无声诉说着它长久以来的沉寂。
“打扰了。”沈澈在原安转身之前收回视线,弯腰换鞋,跟在原安身后走进客厅。
光洁如镜的地面映出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抱歉,我正在收拾行李,所以家里有点乱。”原安略带歉意开口,抬手将他引至客厅的长条沙发边,“你随便坐,我去给你泡杯茶。”
“有劳。”沈澈微微颔首,目光随即扫过整个空间。
玄关整洁,客厅明亮,摊开的行李箱静静躺在沙发旁柔软的地毯上。而在行李箱旁边摆着一张单人沙发躺椅。躺椅正对着长条沙发,椅面米白,上头铺着一件纯黑男士风衣,一眼望去,像个突兀的人形剪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诡异。
沈澈的目光不自觉停在了那件纯黑男士风衣上。
这风衣是名牌高定,款式经典,质地精良,同样不是当季新品。不同于鞋柜里崭新的皮鞋,这件风衣的肘部和袖口处都有清晰的磨损痕迹,想来这风衣主人应该是个伏案工作者,且这风衣该是主人曾经很钟爱的款式。
视线在风衣上转了几圈,而后下移,落回地毯上摊开着的行李箱。
不大的行李箱被塞得鼓鼓囊囊,合理最大化利用了每一寸空间。衣物、证件、化妆品、充电线分门别类,摆放得井然有序。
行李箱底层整齐叠放着已经配成套的女性衣物,沈澈扫了一眼,搭配合理,涵盖了初春出行的所有可能,品味优雅,完美契合原安自身的气质。
由此可见,原安在收拾自己衣物的时候,逻辑相当清晰。
但这种清晰严密的逻辑在行李箱上层却出现了突兀的断裂。
一件显然属于冬季的厚重男士羊绒外套摊在行李箱的一角,上头随意搁着一条棕色格纹围巾和黑色条纹领带。这些衣物摆放随意,像是在寻找合适的位置……又或者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放置。
沈澈英挺的眉峰微微蹙起。
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沈澈的视线再次在行李箱附近的沙发、躺椅、乃至行李箱敞开的隔层间反复逡巡。
若是他想的没有错,他应该要能看到更多未配成套的男性衣物。
可惜他错了。
除了孤零零铺在躺椅上诡异的风衣外套外,他没有再看见一件多余的男性衣物。
这太奇怪了。
一个人整理行李的逻辑是稳定且自洽的。由下层衣物的整理方式可知,原安习惯将物品成系统成套地收纳。若按此逻辑,上层的男性衣物也该如此整理。但上层的男性衣物不仅不成套、不应季,更诡异的是它们都只集中在上半身,而对于下半身的裤装乃至鞋袜,全然缺失。
等等,鞋袜……
沈澈骤然想到进门时鞋柜里那双落了灰的崭新如初的男士皮鞋。
镜片后的目光瞬间悲悯。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原安端着茶盘走近的脚步声。沈澈瞬间敛去所有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温雅平和。
原安将一杯热气氤氲的清茶轻轻放置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笑容得体,礼数周全:“请用。”
“多谢。”沈澈端起茶杯,姿态优雅,语气温和如常,“张队和我说,你近期要出趟远门,放松下心情。想好去哪儿了吗?”
“云州青岚山。”原安理理裙子,在他侧面的单人沙发上落座,“母亲忌日将近,得去青岚山扫墓。之后我打算在那里小住几日,去周围采个风,找找新书的灵感。”
“扫墓?”沈澈眉梢微扬,想起报告中那趟与自己完全重合的列车班次,试探问道,“我听闻青岚山上的云栖禅寺香火鼎盛,环境清幽,寺内设有专属的往生堂,日常由僧众看护诵经。莫非令堂安眠于此?”
“沈医生误会了,”原安微笑摇头,语气平和,“云栖禅寺是千年古刹,能安眠于寺内往生堂的,皆是世代供奉、与佛门结下深厚法缘的百年望族。那是寺内的规矩,也是数百年香火情谊的见证。我母亲并非世家出身,她的安息之所是在寺庙后山竹林间的一处清净所在。那里风景很好,青竹环绕,远离喧嚣,想来母亲也是喜欢的。”
“那片竹林幽深静谧,的确是个涤荡尘虑的好地方。”沈澈点头,语调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同,目光状似无意扫过摊在地上的行李箱,话锋随即一转,“看原小姐收拾的行李,是约了朋友同行?”
“恩,和我的编辑一起。”原安应得自然,脸上漾起一抹安心的笑意,她抬手指向旁边的躺椅,“他……”
下一秒,话音与动作同时僵住。
视线所及之处,躺椅上空无一人。唯有那件旧风衣静静铺展,勾勒出一个诡异又孤独的人形轮廓。
原安的笑容凝固在唇边,漂亮的杏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
“奇怪。”她柳眉微蹙,低声呢喃,“明明刚刚还躺在这儿的?”
沈澈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
不过一月未见,原安的精神怎么破碎得这么厉害?
脑中闪过诸多猜测,面上却分毫不显,沈澈顺着原安的目光看向空椅,随即以一种恍然想起的、极其自然的口吻接道:“啊,你是说顾先生吗?方才我进来时,他刚好醒了,同我打过招呼后,说是临时想起点紧要事情,就先去楼上书房处理了。”
“啊,真是失礼啊。”原安礼节性回了一句,显然没有全盘接受这个解释。她抬手轻抵下颚,目光本能地在躺椅上逡巡,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以倒推真实的来龙去脉。
“说起来,绑架案后我也许久未见顾先生了。”沈澈不动声色地截断她的思绪,将话题引向一个她绝对无法拒绝的方向,“他当时伤势不轻,如今恢复得怎么样了?”
提及顾巍的伤势,原安的注意力果然被带偏。她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关切,开口时语气不经意带上了一丝小小的埋怨:“说实话,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好好在养伤。”
“绑架案后,出版社给他批了长假让他休养,可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因为后遗症噩梦连连、灵感枯竭,以至于假期还没结束,就跑来找我了。”说到这里,原安忍不住叹气,“其实这次去青岚山采风,最初就是顾巍的提议。我原本对此充满期待,但现在却有些犹豫了。”
“沈医生,方才你也看到了,大白天的,他坐在躺椅上看我整理行李都能看睡着,你说会不会其实他的身体并未康复,现在一切只是在硬撑?”
说到这里,原安眼中忧色更重,她看向沈澈,真诚询问道:“或许我应该取消这次的行程?”
沈澈闻言挑眉,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原安眼下淡淡青影,心里就有了计较。
“依我看,大可不必。”沈澈放下茶杯,温和笑道,“方才我进门时与顾先生打过照面,我认为,他所呈现的疲态,与其说是伤重未愈,其实更像是通宵达旦、睡眠不足所致。”
说到这里,他弯了眉眼,语气轻松甚至带上了几分笑意:“你们二位,该不会为了这趟云州之行,熬了一天一夜吧?”
原安闻言一怔,下一刻,她眼中的忧虑如晨雾遇阳,缓缓褪去。
一丝安心的、如释重负般的明媚笑意自她唇边漾开。
那笑意很浅,如蜻蜓点水,倏忽而逝,但那眼中盛星、初阳照雪的模样,像极了落地窗外的阳光,让沈澈感受到了一丝春回大地的温暖。
沈澈莫名就想起了一年前他在帝都特侦局自己的办公室里,第一次看到从南海市局传来的关于原安的资料。
照片上的少女对着镜头笑得明媚温柔,像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大学生,但附在之后的文字简历却是一条比一条让人惊艳。
13岁为杂志写稿,16岁崭露头角,18岁横扫大奖,20岁凭借卓越的推理能力以外聘专家的身份协助警方办案,如今不过24岁,在同龄人普遍还在为工作烦恼的时候,这个卓尔不群的天才少女已经站在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那么意气风发又那么谦逊有礼。
而如今,这个聪慧绝伦的少女,仅仅因为他临时编织的一句漏洞百出的谎言,就绽放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不是看不透,她只是选择了自欺欺人。
为了留住那个实际上早已经不在的人。
莫名地,沈澈就感到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