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医生真是明察秋毫。”原安笑容温软,语气明显较之前轻快,“确实如此。昨儿凌晨临时决定出游后,我们就忙着订票、做攻略、收拾行李,一直到现在,都没合过眼呢。”
随即,她兴致勃勃地同沈澈说起了之后的行程安排,眼中重新浮现对旅程的期待。
沈澈安静倾听,不时颔首,目光温和专注,心底的苦涩却如墨滴入水,无声蔓延。
又闲聊了几句青岚山的天气和行程安全的注意事项,沈澈适时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多叨扰原小姐了。旅途务必小心,若有任何不适或需要,随时联系我或张队。”
“好的,多谢沈医生费心。”原安将他送至玄关,态度依旧礼貌,却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亲近。
厚重的实木大门在身后合拢,将别墅内的温暖光景与虚幻安宁彻底隔绝。
沈澈走进初春微凉的晨风里,方才在室内的温润温和缓慢褪去。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张远的电话。
“张队,”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情况似乎比预想的更糟。原小姐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选择性失忆了,她现在出现了典型的持续性联结的症状,深度远超预期。”
“她无法接受顾巍的死亡,所以利用自己的职业能力和超高智商,在潜意识里完整创造了顾巍的存在,并且完美地融入进自己的日常生活。”
沈澈说到这里,不禁垂眸。
他之前看原安资料的时候,就发现,原安和顾巍的感情非常好,绝不仅仅只是作者与编辑的关系。他们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原安每一次重要的人生节点,都能在其中看到顾巍的影子。
他曾经猜过两人的关系,但直到今日亲眼所见,他才发现他们的关系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亲密。
鞋柜里那双男士皮鞋,崭新如初,落满灰尘,虽为男款,但品位风格档次却和上层的女鞋如出一辙,所以,这双皮鞋大概率不是顾巍本人买的,而是原安买给顾巍,却因为种种原因,顾巍直到死亡都没有穿过一次。
行李箱底层女装和上层男装的逻辑割裂,不是因为原安思维突然混乱,而是因为她家里根本就没有顾巍完整成套的衣物。
她潜意识里拒绝承认他的死亡,所以在出行时会下意识地为他准备行李,试图通过整理旧物,去拼凑他的存在。可他生前留在她家里的东西那么少,零零碎碎,东拼西凑,却还是凑不齐能够按照她的逻辑收入行李箱的完整一套。
她潜意识里应该很难过吧。
所以,才会在他抛出一个随口编造但稍微合理像样的理由的时候,放弃思考不作深究地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
所以,才会在遇到一个愿意配合她演戏的人的时候,放下警惕,给予亲近。
想到这里,沈澈垂眸,细长睫羽掩住眼中情绪,不带任何感情地下结论道:“她对这个由她自己创造出来的‘顾巍’依赖性强,逻辑自洽,并且深度沉溺,甚至对于即将到来的双人旅行心怀憧憬。”
“这太危险了,张队。”沈澈道,“她沉浸在幻觉里,对潜在风险毫无警觉。单独出行,尤其是在涉及扫墓这么个极有可能触发回忆的环境下,极易引发不可控的精神波动或遭遇现实危险。基于她的PTSD和认知障碍,我认为市局必须介入,在她外出期间提供必要的、非打扰性的安全确认以及心理支持保障。”
“我明白了,沈先生。”张远的声音也严肃起来,“您的专业判断非常重要。我们现在立刻安排……”
“不必额外调动人手造成不必要的紧张,这样反而会刺激到她。”沈澈打断他,语速平稳却带着掌控全局的力度,“我明天正好也要启程去云州青岚山为叔叔扫墓,巧的是,我和她的高铁座位就隔了一个过道。所以,这一趟,我来负责。”
“啊?”张远有些吃惊,“沈先生,您亲自负责?”
“是,毕竟我现在对外的身份是公安部特邀的心理专家,保护并治疗绑架案的PTSD证人算是我的责任。而且对比其他人,她对我的防备心相对较低。”
说到这里,沈澈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考虑到原小姐本身极强的警惕性,这样吧,张队,我需要你在一个小时后联系她,就说市局经过综合评估,出于对她目前的健康状态和单独远行的潜在风险考虑,决定在她出行期间,临时安排一位心理支持人员对她进行必要的、非打扰性的安全确认与心理关怀,目的是让她安心旅行,无需有压力。通知时,强调这是可能和保障性措施,不要提及我的名字,避免给她造成被监视的感觉。我会负责后续的对接和行程安排。”
“明白。”张远立刻领会了沈澈的用意,“我会告诉她,这是官方的关怀程序,而非针对她个人。”
“很好,就这样办。”
沈澈挂了电话,目光沉沉再次望向那栋精致的别墅。
晨光勾勒出它宁静的轮廓,落在他眼中却蒙上了一层淡淡阴霾。
他转身,沿斜坡下行,向临时停车区走去。
却在这时,眼角余光里瞥见一个奇怪的小男孩。
男孩约莫十岁,瘦瘦高高,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背一个开了线的旧书包。他的手臂膝盖都沾着新鲜泥渍,脚上一双大众款运动鞋,鞋底开胶,鞋面很脏,与高档别墅区格格不入。
他的神情既紧张又羡慕还好奇,正挨家挨户核对着门牌号,沿着之前沈澈走过的斜坡缓慢上行,不断接近原安所在的10号栋。
沈澈目光一凛,转过身,装作散步,悄然缀在男孩身后。
男孩对此毫无觉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路的反常行为早已引起了10号栋别墅附近几位“邻居们”的注意。
“邻居们”极其自然地向男孩方向缓慢靠拢,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跟在男孩身后的沈澈对着他们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并用食指在身侧隐蔽地点了两下。
几位“邻居”心领神会,慢慢退回原位,继续各忙各的。
男孩最终停在了原安的10号栋前。
他在确认门牌上的数字无误后,熟门熟路地向后院方向绕去。
沈澈紧随其后,利用绿化、转角完美隐蔽了身形。
然后他就看到男孩快速跑到了玻璃花房侧面。
他环顾四下,确认周围没人后,麻利地将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窗边一个装饰性陶罐的底部。
“嘿,小朋友,干嘛呢。”沈澈适时从花房另一侧转出,脸上带着慵懒的、仿佛主人家发现邻居孩子调皮般的无奈笑意,“我太太不喜欢别人动她的花。”
“太,太太?”男孩显然被沈澈吓了一跳,声音都抖了,“不是说这里就只住着一个漂亮姐姐吗?”
“谁跟你说的呀?这么缺德。”沈澈抬腿走近,高大身形无形封住小孩去路,“我们都结婚四年了。”
他说得太自然、太理直气壮,男孩一下子也被唬住,低头坦诚道:“是……是一个帽子压得很低、声音有点哑的叔叔说的。他说给我100元,让我在今天上午十一点半的时候,把信塞到这个陶罐下面。”
“然后呢?”沈澈轻提裤脚,半蹲下身,笑容温和,循循善诱,“他还说了什么?”
男孩的目光轻微左移,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
沈澈没有催他,只是蹲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等着。
他的气势并不迫人,但有的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威压。
没一会儿,男孩受不了了,小小声嗫嚅道:“他说塞完之后,让我在附近找个地方躲好,等一个小时,看看有没有坏人在漂亮姐姐收到信之前就把信拿走了。”
“他说,如果有坏人提前拿走,也不要阻止,我的安全最重要。一个小时后我就可以走了。下午放学后,去学校后门的小巷里找他,他另外再给我50元的跑腿费。”
沈澈微不可查眯了眼,虽然面上还是笑着,但眼底已经结出一片寒霜。
原安生活规律,每天十二点左右会来花房侍弄花草,而男孩放置信件的位置非常显眼,原安几乎一眼就能看到。
所以,如果小男孩顺利将信投放,并看到原安拿到了信,那就说明警方对原安的保护力度约等于零;如果小男孩顺利将信投放,但在原安拿到信之前有人拦截,那就说明警方的保护力量存在,至于具体的强度、部署,则可以通过男孩后面的描述进行倒推,更有甚者,可以直接利用男孩引诱可能的便衣去小巷进行近距离观察;如果小男孩直接有去无回,当场就被便衣给扣了,那就说明警方对原安保护严密,那么下一次,这个幕后人就要选择一种更为隐蔽的方式下手。
所以,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跑腿任务,这根本就是一项针对他、针对南海警方的低成本的双重试探。
那个一直隐藏在幕后、同他博弈了整整一年的人,到底还是忍不住动手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今天沈澈会临时起意,亲自登门,且因为一些原因,直到现在还未离开。
沈澈笑了一下,眼眸一垂,破局之法已然成型。
“小朋友,想靠自己赚钱是好事,但以后这种来历不明的‘任务’还是别接了。”沈澈说着,非常自然地从陶罐底下抽出信,当着男孩的面,收进西装里袋。
他从中掏出钱包,抽出一张50元人民币放进小孩手里,半哄半吓道:“信呢,我收下了,你呢,也别再去小巷了。小巷僻静,真遇到坏人,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男孩听到最后一句,明显眼睛瞪大了。沈澈见目的达到,便也不再继续吓他,眉眼一弯,又变成了之前那个温和的别墅男主人:“如果那个坏叔叔之后还来纠缠你,你就告诉他,这家有男主人,别再来骚扰我太太,再有下次,我可要报警了。”
男孩捏着钱,又惊又疑地点点头,转身跑了。
沈澈目送他跑远,慢慢走出花房。他对着不远处正在遛狗的“老太太”使了个眼色,“老太太”就牵着狗,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沈澈回到车里,锁上车门,戴上手套,拆开信封。
一张折叠规整的素白信纸滑了出来。
信纸中间还夹着一张照片。
沈澈顺手拿起,却在看清照片内容的瞬间,瞪大了双眼。
这张照片显然很有些年头了,虽是彩色,但边缘已经泛黄。画面中,一对男女正对着镜头笑得甜蜜幸福。年轻的学者西装笔挺,儒雅温和,依偎在他的怀里的女人,衣着朴素,气质温柔,但不知为何,她的面容,却被一个狰狞的烟头烫痕彻底毁去。
沈澈的目光骤然锐利。
因为照片上的学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即将前往云州青岚山祭拜的叔叔,那个因为不对等的爱情惨死异乡的天才科学家,沈翔。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向上蔓延。
沈澈几乎是屏着呼吸,迅速展开附带的信纸。
薄薄的信纸上只有打印而成的冰冷字迹——想知道你父亲的事吗?甩开那群废物警察,来找我。
一行字,让沈澈呼吸一窒,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