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薄雾,为青岚山镀上一层朦胧金边。
沈澈踏着被露水浸润的青石板路,独自向山顶的云栖禅寺走去。
山间空气清冽,带着草木清香,沁人心脾。但沈澈的心情却莫名有些沉郁。
昨日他和原安一起在前台等待办理入住时,原安不知想到了什么,状若无意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往常的礼貌或者亲近,反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和审视。
一如往日他站在审讯室外的单面玻璃前,看到的单面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的视线。
她在怀疑他。
这个结论让沈澈非常震惊。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无论是为原安治疗时温和专业的沈医生,还是充满同理心、能够理解她、和她谈天说地的朋友沈澈,他的言语恰如其分,他的行为分寸有礼,他的行事谨慎周密,就连逐步靠近她的理由都名正言顺。
那么,为什么她会突然起疑?她究竟是从哪里察觉到了异样?
她此刻又在做什么?是否又陷入了与顾巍幻影的纠缠?
最重要的是,这份怀疑,是否会让她收回之前的信任,在接下来的调查中对他竖起更高的心墙?
忧虑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沈澈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他试图将注意力拉离,但原安那冰冷的眼神和之后如有实质的沉默,却顽固地占据了他思绪的一角,无法抽离,无法脱身。
这种从未有过的失控,终于让沈澈感到一丝罕见的烦躁。
青岚山并不高,很快,那座掩映在苍翠古木间的云栖禅寺,便出现在了眼前。
古朴的山门庄严肃穆,晨钟悠扬,穿透薄雾,涤荡着尘世的喧嚣。
沈澈熟门熟路地绕过香火鼎盛的大雄宝殿,沿着殿旁一条石板小径,向寺庙深处走去。
小径尽头,是一处被苍松翠柏环绕的独立院落,朱红院门紧闭,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寂寥肃穆。
守候在院门旁侧小室的中年知客僧,显然是认得沈澈的。见他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便已悄然起身,待沈澈行至近前,知客僧走出小室,上前一步,低宣一声佛号,而后对着沈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无声引他入院。
院内青苔覆阶,古树虬结,非常安静。院落尽头,是一栋形制古朴的独立殿宇。殿宇朴素,檐角飞翘,门楣上方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沈氏功德堂”五个大字古朴严肃。
这便是云栖禅寺为沈家这等世代大檀越专门辟出的供奉之所,非请勿入。
知客僧引着沈澈走上石阶,及至殿前,才合十行礼,悄然退去。
沈澈在门口静立片刻,待心头情绪沉静,方才抬手推开了那扇雕着繁复莲纹的古朴殿门。
往生堂内,光线幽微而柔和。高大的殿宇由深色楠木构筑,梁柱间萦绕着经年不散的沉郁檀香。
殿内没有繁复的装饰,唯有依墙而立的巨大紫檀木神龛庄严无比。层叠的龛位中,乌木鎏金的灵位整齐供奉其上,无声诉说着沈家绵延数百年的根基与沧桑。
沈澈步履沉缓,径直走向最深处一个相对简朴的角落龛位。那里没有过多的雕饰,只有一盏造型朴拙的青铜长明灯幽幽跳动。
龛位正中,摆着一块乌木牌位,上头清晰写着一行小字——显考沈公讳翔府君之灵位。
“叔叔,我来看您了。”
沈澈低声开口,向来清越的嗓音此刻带上了明显的沙哑。他取过供桌旁备好的线香,就着长明灯点燃。
三缕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牌位上冰冷的字迹。
沈澈站在牌位前,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幼时那个阴冷潮湿、让他无比窒息的老宅后院。
沈澈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父母并不相爱,之所以结合,不过是家族联姻。曾几何时,他也憧憬过能像同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投入父母怀抱里撒娇,但当他发现父亲根本不可能满足自己这个愿望时,回身看到的,却是母亲跟随父亲离开的身影。
那个瞬间,他突然就明白,或许亲情于他而言,是种奢望。
于是,落寞地转身,抛弃不可能的妄想,年仅四岁的沈澈在心里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心墙。墙里是死寂的荒原,墙外是与他无关的充满审视的上流世界。他以为这就是他全部的人生。
然后,沈翔出现了。
这个刚刚留学归来、意气风发的小叔叔,像一道毫无预兆却温暖灿烂的阳光,蛮横地照亮了他灰暗的童年。
他会带着年幼的他一起,溜出沉闷的老宅,跑到喧闹的市井,一大一小毫无形象地蹲在路边吸溜滚烫的馄饨汤。他会笑着擦去他嘴角的油渍,毫不在意昂贵的西装蹭上了小马扎的灰尘。他会带着他去天文台看星星,指着浩瀚的星河告诉他,人类的烦恼在宇宙尺度下渺小如尘埃,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珍视和探索。
他从不教他如何做一个合格沈家人,而是身体力行地教会他如何做一个有温度的人。
在沈翔这里,沈澈得到了所有的亲情和温暖。
直到现在,沈澈身上还有许多特质来源于沈翔,比如他骨子里的温雅和包容,他待人接物时的尊重与分寸,比如他内心对正义的坚守,以及无论世道如何,始终对世界保持善意的勇气。
所以,当他得知,警方对沈翔死亡的调查结论是他的叔叔因为玩弄女性,身败名裂,最终抑郁酗酒死于自焚的时候,他只感到了极度的荒谬。
而真正让他感到窒息的,是他的父亲乃至整个家族的沉默。
他愤怒,他不甘,他悲痛,可他太弱小,没能反抗过整个家族,被迫缄口。
这一妥协,就是二十三年。
殿外的山风掠过古松,发出一阵呜咽般的低鸣。沈澈紧抿唇线,强行按下心头尖锐痛楚。
一如过往二十三年,他所做的那样。
然后他的思绪就不受控制地飘到了一年前。
一年前,位于帝都的国家特侦局,接到了南海市局的介入调查申请。他在看完那份由南海市局特别顾问原安撰写的案情分析报告后,才惊觉原来当年沈翔“自杀”的背后,还隐藏着如此巨大的黑暗。
事情的起因,是在国家启动新一代超高速信息网络基础材料重大专项评审前夕,南海市在短短两周内,接连发生了3起相关技术人员的非正常死亡事件。
受害者彼此看似没有直接的社会关联,案发现场不论是法医还是办案刑警都倾向认定为意外事故。但鉴于死者身份敏感,死亡时间又过于集中,市局还是成立了专案组,并在调查陷入僵局之后,聘请了以严谨的技术细节、复杂的阴谋布局和深刻的社会洞察著称的推理小说家原安作为特别顾问,协助调查。
事实证明,市局这一步棋,是非常正确且具有创新意义的。推理作家出身的原安跳出了警方的思维定式,没有在技术细节上过多纠结,而是直接从人物关系和事件关联性入手,结合市局提供的有限渠道,展开调查,最后凭借着一张二十五年前沈翔亲笔标注的TG-MS图谱复印件,将这三起看似毫无关联的非正常死亡案件成功串联,并指出三名死者在约30年前的一个代号为“破晓”的国家级通信材料预研项目中曾有过短暂交集、并都与该项目的实际技术负责人沈翔交情匪浅这一重大突破点。
之后,原安根据调查得到的线索和证据,大胆推测沈翔当年所负责的破晓项目,虽然最终没有落地,但很大可能在研发过程中,曾取得过重大突破。可惜后来有人利益熏心,为窃取国家潜在战略技术成果,一手主导了沈翔的“自杀”。
而本次三名死者,很大可能是因为在超高速专项评审前夕无意间发现了这一点,而惨遭灭口。
“叔叔,说实话,我当时看到原安的分析报告时,整个人是震惊的。我曾经想过很多种您可能的死亡原因,甚至也猜测过您是被人谋害的,但我从未想过,您死亡的背后竟然还涉及如此重大的利益牵扯。当年他们不但害你性命,还给您套了个始乱终弃的污名,现在,他们又害了原安……”
沈澈说到这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指节泛白。
他忍不住又想到了原安。那个冲破重重迷雾,翻出被埋藏了整整二十五年惊天黑暗的天才少女,那个因为协助市局惨遭绑架,死里逃生却患上了严重心理疾病的推理作家。
“原安,她真的是一个聪慧敏锐、胆大心细的女孩,若不是她的坚持,南海市局不会上报,特侦局不会介入,我也就不会有机会重查旧案。可是她自己却……”
沈澈说到这里,微不可查地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
双手持香,沈澈对着沈翔的牌位深深鞠躬。
“叔叔,若您在天有灵,请您保佑原安早日康复。我们,真的很需要她。”
走出往生堂,沈澈心情复杂。
步履沉重地走下石阶,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
“澈少爷,请留步。”
沈澈驻足转身,便见云栖禅寺的方丈慧明,身披一领半旧袈裟,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堂外廊下。
山风吹动他宽大的袖袍,晨光勾勒出他清癯的身影,他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已经与这古寺融为一体
“大师晨安。”
沈澈恭敬行礼,心中微动。慧明大师向来深居简出,此刻前来,绝非偶然。
“澈少爷孝心可鉴,年年今日,风雨无阻。翔先生若泉下有知,定感欣慰。”
慧明大师缓步走下石阶。他年逾古稀,精神矍铄,眼神睿智,仿若能够看透人心。
他缓步走到沈澈面前站定,方才开口续道:“不知澈少爷可有空随老衲去一趟静室?”
沈澈疑惑:“大师是有什么事吗?”
“阿弥陀佛。去年清明,有位女施主前来寺中祭拜。她离开前,特意将一木盒交予老衲,嘱托老衲务必转交给沈家后人。”
“那位女施主说,翔先生实非自戕,乃遭奸人所害。那木盒便是翔先生临终所托,望能为其洗雪沉冤。奈何,她蹉跎半生,还是未能完成翔先生重托。如今她自觉大限将至,再无余力,故将此物送还沈家,望沈家后人能了此夙愿。”
沈澈心头一震,急忙问道:“大师可知,那位女施主是何人?”
“澈少爷想来对她是不陌生的。”慧明大师看着沈澈,面容慈悲,目光沉静,“她便是一年前震惊南海的远洲集团绑架案嫌疑人之一,林心楠。”
沈澈呼吸一窒。
林心楠?原安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