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高铁站人流如织。
巨大的穹顶下,列车进站的广播声和旅人来往的喧嚣声交织成嘈杂的背景音。
原安拖着两个半人高的行李箱,在人潮中艰难前行。
箱子异常沉重,滚过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原安走得很慢,每一次转弯都显得格外吃力。
廊柱阴影里,两个大妈杵在那儿正在攀谈。
其中一个拎小包的大妈看到原安,先是毫不掩饰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用手肘捅了下身旁同伴,朝着原安的方向挤眉弄眼。
同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立刻撇下来,一边看一边摇头:“现在的小姑娘啊,就是爱逞强,这么多行李,也不知道找个帮手。”
“就是啊,”小包大妈咂咂嘴,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自以为是的怜悯,“这细胳膊细腿,多累啊。”
同伴没接话,只是重重地“啧”了一声。
两人交头接耳,细细碎碎的议论声,像细小的针尖,若有若无地刺着原安。
原安抿着唇,不发一言,只是用力拖拽着箱子,沉默地向前挪动。
却在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原安回头,便见顾巍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的脸上还挂着她熟悉的温和微笑,微微倾身,凑到她面前道:“安安,还是我来吧,箱子看起来挺沉的呢。”
“才不要呢。”原安倔强转头,颇为高傲地微昂下巴,“都说好了帮你扛行李,看不起谁呢。”
原安说着,眼角余光向后瞥去,毫不意外看到身后的顾巍露出了一个又无奈又欣慰的表情。
她的嘴角不自觉扬起,心底那点不愉快登时烟消云散。
原安拉起行李箱,继续朝着安检口的方向走去。
滚轮划过地面,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顾巍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两人一同穿过拥挤的人潮,最终停在了安检口。
原安站定,深吸一口气,弯腰,双手抓住第一个较轻的行李箱提手,一鼓作气,堪堪将它送上了安检传送带。
轮到第二个行李箱的时候,重量明显超出了她的预期。
原安费力将箱子提离地面,可这个箱子实在是太沉了,原安提到一半,手臂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本能地咬牙坚持,箱子被抬起大半,眼看就要越过台面边缘时,指尖却因力竭猛地一滑!
重心瞬间偏离,沉重的箱子带着她一起,直直地向着前方安检台栽去。
“啊!”原安低呼出声,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安检台边缘,心脏几乎停跳。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自后方伸来,稳稳托住她的左上臂,硬生生止住了她撞上安检台边缘的势头。而另一只手则越过她精准地拽住行李箱的提手,瞬间化解了下坠之势。
“小心。”沉稳温和的男声自耳畔响起,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顾巍,”原安惊魂未定,拍着胸脯转身道,“还好有……”
“你”字生生卡在了喉咙口,原安看着身旁那张轮廓深邃、戴着金丝眼镜的英俊面孔,明显猝不及防。
“早上好,原小姐,又见面了。”沈澈仿佛没有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错愕和失望,神态自若地点头打招呼。
他绅士地扶稳原安,随即弯腰,轻松提起她沉重的行李箱放上传送带。
“谢谢你啊,沈医生。”原安这才回神,压下眼中的的尴尬,和沈澈一前一后走过安检。
“沈医生这是也要出远门?”
“是啊。”沈澈答得自然,“昨晚张队临时通知我说,基于昨天的回访评估,市局非常担心你独自远行的状态,决定临时增派一名心理支持人员随行。鉴于我是你的主治医师,以及我正好也要去青岚山扫墓,时间地点都吻合,于是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到我头上了。”
他说到这里,看着原安无奈笑道:“原小姐不介意吧?权当路上多个熟人聊天解闷。”
“我是不介意的……”原安说完,下意识转头望向身旁站着的顾巍,似乎正在征询他的意见。
于是,沈澈很自然地顺着她的视线方向,偏头问道:“顾先生也不介意吧?”
他的语气平和,仿佛真的在询问一位需要尊重的同行者。
然后原安就看到顾巍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那包容温和的态度,一如往常。
原安转回头,看向沈澈,笑道:“那就麻烦沈医生了。”
“原小姐客气。”沈澈微笑,目光掠过传送带上缓缓向他们移来的行李,“我来帮你拿这个大箱子吧。”
这次是陈述句,带着不容拒绝的体贴。
原安看着沈澈从传送带上搬下她的行李,又从容不迫地拿过自己的简约商务行李包。她看着他轻松掌控了那个差点绊倒了她的沉重行李箱,那句“我一个人能行”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跟在沈澈身后,犹豫几番,还是对着他的背影,真诚而小声地道了句:“多谢。”
高铁平稳驶离南海。
窗外景象飞速流转,都市的繁华轮廓渐次被宁静的田野取代。
原安靠窗坐着,目光漫无目的掠过景色,最终不受控制地滑向身旁。
顾巍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抱胸,脑袋低垂,已然沉沉睡去。
原安看着那双紧闭的丹凤眼,不知为何,心头莫名不安。
几乎是本能地抬眼,她望向过道的另一侧。
沈澈安静地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正翻阅着一本厚重的心理学专著。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垂眸阅读的姿态一如既往优雅矜贵,像一幅沉静的画。
原安的目光不自觉在他身上停留,心中那阵无端的不安竟渐渐平息下去。
片刻,她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似的,急忙收回视线,重新投向窗外飞逝的风景。
她不曾觉察到的是,在她转头的同时,沈澈也从书页中抬起了眼。
他目光沉沉掠过她和她身侧空无一人的座位。
昨日,那封来自暗处的照片和信件确实给沈澈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但最初的情绪过后,他很及时地想到时间对不上。
他的叔叔沈翔死于25年前,而原安今年堪堪24岁,期间差了一年多,无论如何原安都不可能是他叔叔的女儿。
但这个饵太毒了。
就连他这样见惯风浪的人,在看到信件的第一时间都感受到了冲击,不敢想,若是那封信如那个幕后人所愿送到了原安手里,该是何等光景。
所幸他们此刻已经离开了南海,离开了那个幕后人所在的大本营。虽说途中危险依然存在,但相对可控得多。
现在就等张队那边对匿名信的调查结果了。
想到这里,沈澈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划开了手机屏幕。
五小时的车程一晃而过。
走下高铁,转乘大巴,辗转抵达青岚山脚时,已是午后。
原安预定的酒店掩映在苍松翠竹之中。
白墙黛瓦,木格窗棂,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栖云山房”四个楷体大字古朴端方。
这里没有炫目的霓虹,远离城市的喧嚣,只有穿林而过的山风配合着似有若无的檀香,在低调中彰显着不显山露水的雅致。
原安走到前台,递上证件,温声开口:“您好,我之前在网上预订了两间豪华大床房。这是我的证件。”
“好的,原女士,请稍等。”前台小姐笑容甜美,接过证件,熟练地在电脑上录入对应的信息。
“原女士,您前天确实预定了两间豪华大床房。”前台确认完信息,抬起头,目光礼貌地在原安周围逡巡一周,随即非常自然地向站在原安右后方的沈澈伸出手,“这位先生,麻烦您也出示一下证件。”
空气瞬间凝滞。
原安身体僵硬一瞬,不自觉后退一步。
她像是急于求证一般,侧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边,却愕然发现那个本应站着顾巍的位置,此刻却空空如也。
山风突然穿堂而过,原安的心骤然坠入谷底。
第二次了。
这是第二次顾巍毫无征兆地消失。
心脏好像被人重击了一锤,原安登时感觉眼冒金星,胃部抽搐。耳鸣声骤然增大,盖过了周围所有声音。千头万绪奔涌而至,强烈的不安裹挟着眩晕感骤然袭来,无数光影交叠旋转,如同碎裂的万花筒,绚烂而扭曲。
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原安只觉指尖冰凉,脚下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出于本能,她伸手向前台方向摸去,企图临时寻找一个支撑。
却在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手肘,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成为这天旋地转中唯一的支点。
“原小姐?”清越的声线在耳畔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你还好吗?”
原安茫然循声抬眼,却撞上了沈澈担忧的目光。她骤然回神,抬手撑住前台的实木桌面,借此稳住身形。
“哦,没事,”她声音还有些发飘,仓促地垂下眼帘,掩饰着失态,“可,可能,有点晕车……”
沈澈眸光微沉,将她的勉强尽收眼底。
他没有戳破她,只是静静收回手,转向前台,主动开口替原安解释道:“我们虽是一起的,但我也单独订了一间普通大床房。和我们同行的那位顾先生临时去处理租车事宜了,稍后他会亲自过来补办登记。请先为原小姐办理入住,她现在需要休息。”
他的话平稳清晰,重点明确,虽然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前台本能点头照办:“好的,先生。”
话音刚落,沈澈将自己的证件也递了过去,补充道:“另外,烦请将我的房间安排在原小姐的同层,最好是相邻或者对面。她旅途劳顿,状态欠佳,需要安静休养。离得近些,方便照应,大家都能安心。谢谢。”
前台登时被沈澈这温和却条理分明的话说服,只觉得眼前这位先生不但长得好看,还细心周到又体贴。再看向原安时,眼神里不禁带上了一丝羡慕。
“好的,先生,您考虑得很周到,我这就为您安排相邻的房间。”她接过沈澈的证件,低头快速录入。
原安安静地靠在木桌旁,沉默不语。
她不动声色抬眼,看向身边正耐心等待前台办理手续的沈澈。
那张向来温雅得体的俊脸上,此刻却突然多了一层难以捉摸的迷雾。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被她忽略很久的问题。
为什么每一次顾巍无声无息消失的时候,沈澈都能精准地知道他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