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硬板床硌得尤滢滢浑身骨头都在叫嚣,枕头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填充的,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气味。被褥粗糙,磨得她娇嫩的皮肤发痒。
空气里充满牲畜混合干草的味道。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平添几分粘腻烦闷。
尤滢滢翻了个身,脑子里回想起网上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嗡嗡作响。
白天那个男人毫不掩饰轻蔑的神情,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反复放映,搅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
她猛地坐起身,胸口憋着一股无处疏解的闷气。
失眠,认床,认环境,认这该死的把她当小丑的破节目。
“这鬼地方。”她掀开膈应人的粗布被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行,得出去透口气,再待在这个散发霉味的屋子里,她怕自己会憋疯。
她胡乱套了件风衣外套,换上软底拖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凉风裹挟着细密的雨滴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噤。
深夜的牧场,死寂一片,路灯在雨夜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屋檐下狭窄干燥地带踱步,试图驱散心头的郁气。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稍微缓解了那份烦躁,茫然涌上心头。
这二十一天,该怎么熬?那个秦肆野,还有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
忽然,前方马厩附近传来说话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什么?赤兔跑了?你怎么看得马,什么时候的事?”
“雨太大,围栏松动了。几个人在找了?往西边跑了?操!”
尤滢滢脚步停顿,下意识地把自己缩进旁边一堆草料的阴影里。
“牧场有围栏,应该还没跑远,必须给我找到……半辈子的心血,它要是丢了,或者出事……”
后面的话听不太真切,伴随着戛然而止的沉默,隔着几米距离都传递出压抑感。
电话似乎被挂断了。
她心头一跳,听语气,是很重要的事。
小心翼翼探出头看秦肆野的反应,简直像是丢了命根子。
她撇撇嘴,心想活该,让你白天那么嚣张。
还没等她幸灾乐祸完,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扫了过来。
秦肆野高大的身影从马厩里走出来,头发贴在额角,水滴顺着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滚落。
他面色阴沉,眼神犀利,声音带着迁怒:“是你?大晚上不睡觉,瞎跑什么?添乱!”
“添乱,谁添乱了?要不是你这破地方连个像样的床都没有,我能睡不着?要不是你张着嗓子瞎吼,我能走到这儿?还有这破天气!”她越说越气,抱住双手在胸前,“现在好了,马还丢了?我看你这牧场趁早关门大吉算了!”
他瞪着她,气不打一处来,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说一句,她有十句话等着怼他。
尤滢滢被他身上骤然散发的戾气吓得有些心虚,但想到白天受的气,她豁出去了,硬是没再退,反而扬起下巴:“瞪什么瞪?有本事瞪我,不如赶紧去找你的马。赤兔是吧?有责怪人的功夫都找回来了。冲我发火算什么本事?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
秦肆野看着眼前这个梗着脖子蛮横不讲理的女人,懒得多作纠缠。
“雨大,回你房里去。”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就要冲进雨里。
如果那匹马真丢了,这个节目会不会更乱?秦肆野会不会把这笔账算在她这个晦气的作精头上?网上那些人会不会骂是她把霉运带到了牧场?
不行,她不能背这个锅!
尤滢滢转念一想,“喂,你等等!”
秦肆野侧过半边身子,像是在看她又想如何惹是生非。
尤滢滢深吸一口气,带着豁出去的别扭:“看什么看,不是要找马吗?我跟你去,多个人多份力!”
像是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秦肆野的目光在她那张写满不情愿又强撑镇定的脸上瞅了几秒,仿佛是在判断她是不是又在作什么新花样。
看尤滢滢固执的样子,再看看远处危机四伏的山野,理智告诉他带上这个女人绝对是麻烦,但此刻时间紧迫,他若不答应,万一她自己乱跑怎么办。
他没再拒绝,也没说好,只是将手里备用老式强光手电筒朝尤滢滢扔了过去,又转身取了件雨衣递给她。
“跟上,摔死了没人收尸。”警告声传过来,他一头扎进远处。
尤滢滢手忙脚乱地接过来,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怀疑涌上心头。
她把心一横,深一脚浅一脚踩进足以淹没脚踝的泥浆里,朝着前方身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手电的光在风雨中摇曳,能见度极低,勉强才能看清脚下几米的范围。
四周是望不到边的黑,仿佛随时会吞噬一切。
秦肆野走得极快,手电筒的光不断扫过周围树丛沟壑,嘴里不时发出穿透力极强的呼哨声,试图呼唤赤兔。
尤滢滢全力追赶,好几次差点滑倒,荆棘一次次挂住衣服,每个小困难都让她想尖叫着放弃。
可每当她慢下来,前方迅疾的身影就会快速消失在黑暗里,一种被彻底抛下的恐慌感席卷而来,逼着她咬牙继续往前挪。
她看着秦肆野专注搜寻的背影,心里暗骂:死木头,臭石头,活该马丢了!
秦肆野经验丰富,凭借着对马匹习性的了解,沿着可能逃窜的路线追踪。他时不时停下,在湿滑的地面上仔细辨认着快要被雨水冲刷殆尽的蹄印,或是折断的树枝,四周被马啃食的痕迹。
“找到了没有啊!”尤滢滢带着浓浓的鼻音,语气是惯有的骄矜。
听见附近有马的吼叫声,尤滢滢瞬间清醒了大半,努力睁大被雨水糊住的眼睛向前看去。
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坡下是水流湍急的小溪。
通体漆黑的大马正焦躁不安地在溪边徘徊。
它显然受了惊,鬃毛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前蹄刨着湿滑的河岸,想下水又不敢,显得异常狂躁。
正是赤兔。
“在那,它在那!”尤滢滢惊喜地喊了出来,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在诅咒人家活该丢马。
“闭嘴!”秦肆野厉声喝止,“惊了它,冲进河里就完了!”
尤滢滢吓得立刻噤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秦肆野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赤兔身上。
“待着别动,也别出声。”他压低声音。
尤滢滢难得乖巧地点了点头,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秦肆野屏住呼吸,借着灌木丛掩护,缓慢小心地向赤兔靠近。
他全神贯注,白天那种令人讨厌的生冷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原始环境下强悍的掌控力。
一步,两步,距离在缓慢拉近。
突然,赤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望向秦肆野藏身的方向,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
“不好。”千钧一发之际,秦肆野当机立断从灌木丛后跃出,手中精准甩出套索。
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擦着赤兔的鬃毛套向它的脖颈。
赤兔受惊之下猛地后蹄发力,整个身体向湍急的溪水中跃去。
“赤兔!”秦肆野毫不犹豫跟着扑了过去,试图拽住缰绳。
尤滢滢吓得浑身哆嗦。
“噗通!”巨大的水花溅起,赤兔和秦肆野几乎同时跌入溪水中。
水流很急,瞬间卷着马匹和男人往下游冲去。
“秦肆野!”尤滢滢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顾不上,急忙拔腿沿着河岸往下游追。
拖鞋早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光着的脚被石子硌得生疼。
她顾不上这些,眼睛紧紧盯着水中那两个挣扎的影子。
“抓住缰绳啊!”她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
秦肆野水性显然不错,在冰冷的激流中奋力稳住身形,几次伸手险险抓住赤兔缰绳末端。
寒冷的河水消耗着他的体力,情况危急万分。
“这边,往这边靠。”尤滢滢看到下游不远处有一片相对平缓的浅滩,岸边有粗壮的树根伸入水中。
或许是她的声音穿透了水声,或许是秦肆野也看到了那片浅滩。他不再试图控制狂躁的马匹,而是死死拽住缰绳,用自身的重量和水的力量,拼命将赤兔往浅滩方向拖拽。
一人一马在水流中挣扎。
听他在水里吼叫着什么,尤滢滢只当他遇到危险害怕,慌忙抄起小臂粗的树棍冲到溪水深处,大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凉飕飕的水里,使劲将胳膊和树棍伸远,试图让眼前的人抓住。
近了,更近了。
秦肆野借着水流最后的冲力,猛地将赤兔推向浅滩边缘,赤兔前蹄踩到了浅滩的硬底,惊魂未定地挣扎着站起,总算脱离了激流中心。
他大手攥紧尤滢滢递来的树枝。
女孩用尽全力拉扯身后的男人,挪动至岸边,男人脱力,半个身子靠在她瘦弱的肩上。
没等休息,秦肆野捂着被撞疼的肋骨,挣扎着扑到赤兔身旁,抓住它防止再次受惊跑掉。
看着人跟马平安脱险,尤滢滢汗流浃背,大口喘着粗气,神经骤然松弛,整个人瘫坐在泥水里大口喘息,眼泪混着雨水忍不住流下来。
她自小被娇养着长大,哪经历过这副场面。此时是劫后余生的后怕,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分不清。
秦肆野确认赤兔暂时稳定下来,回过头来看向一旁的尤滢滢。
眼里是未散的惊悸,头发凌乱地贴在惨白的脸上,光着的脚上沾满泥污,小腿处似乎还有擦伤,看上去楚楚可怜。
四目相对。
“刚不是叫你到岸上离远点,你听不懂吗?”他看着尤滢滢哭得通红的眼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从小到大没哄过女孩子。最终,也只是极其生硬地吐出几个字:“还能走吗?”
看他态度差得要死,尤滢滢想站起来跟他对骂,双腿酸麻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差点又软下去。
秦肆野看她娇滴滴的样子,刚才竟然敢为她这个陌生人往河里冲。他眼神浓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胸口一热,屈膝蹲下身子:“上来。”
尤滢滢愣住,这是要背她?
“快点。”秦肆野做事最讨厌磨磨唧唧,见她发呆,语气不由自主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微微侧过的脸上,耳根似乎有些不自然的红晕。
看着眼前宽阔的背脊,尤滢滢趴了上去,许是累极了,一言不发。
秦肆野毫不费力将她背起,双手托住她的腿弯,大步朝坡上走去。
尤滢滢伏在他背上,脸颊隔着湿透的布料,贴着他温热的体温,感受到背部肌肉的起伏,还有厚实有力的心跳。
风雨似乎被隔绝了,她清晰地听见自己跃动的心跳声。
她闭上眼,扭捏地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一路无话,只有马蹄发出的吧唧声。
“秦、秦哥?这……这是怎么了?”牧场工作人员见远处有人,急忙跑上前结结巴巴地问。
秦肆野没理会,径直把缰绳交给对方手上:“赤兔半夜跑出去了,刚找回来。”
他言简意赅,丝毫没有提尤滢滢。
尤滢滢浑身酸累,此刻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睡过去。
她拍了拍秦肆野肩膀,示意他将自己放下。
迈着小步子回到散发着霉味的砖瓦房,圆圆已经急疯了,看到她这副鬼样子回来,差点哭出来。
“滢姐,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搞成这样?摔跤了?掉河里了?”
“别提了……”尤滢滢扶着门框,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刚来第一天晚上就整出这么多事,接下来该怎么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