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多月的风餐露宿、殚精竭虑,与地方豪强、贪官污吏的明争暗斗,几乎耗尽了林承泽所有的心力。
当他带着满身疲惫与尚未完全平息的水患后续事宜,风尘仆仆地踏入熟悉的相府大门时,预想中女儿迎上来的恬静笑容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府邸上空、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恐慌。
老管家林伯几乎是踉跄着扑过来的,老泪纵横,声音发颤:“相爷!您可算回来了!小姐、小姐她……”
林承泽的心猛地一沉,所有疲惫瞬间被不祥的预感驱散:“雅儿怎么了?!说!”
“小姐她……重伤昏迷……已经半个月了……”林伯泣不成声,“在、在护国寺外出的事,马车惊了,坠了崖……”
“护国寺”三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承泽的心脏!他离京前千叮万嘱,让她无论如何不要出府,尤其不要去寺庙这类容易出事的地方!雅儿一向懂事,若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他猛地抓住林伯的胳膊,力道大得让老管家痛呼出声:“她为什么会去护国寺?!说!”
“老、老奴不知……只知那日前,小姐收到了一封您的家书后,就坚持要去……老奴拦不住啊……”林伯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封小心翼翼保存的信,“小姐昏迷前,只死死攥着这个……”
林承泽一把夺过那封所谓的“家书”,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笔迹模仿得极像,几乎能以假乱真,若非他深知自己绝无可能在那种关头写这样一封破绽百出的信,几乎也要被骗过去!尤其是那句“替爹在佛前供一盏长明灯”!
这确实是他和女儿之间约定的最高级别的求救暗号。但正因级别最高,他更会慎之又慎,绝不可能通过如此容易拦截的普通家书渠道传递!
对方不仅摸清了他和女儿的联络方式,更是精准地利用了他们父女间的信任与牵挂,布下了这个阳谋!
赌的就是雅儿哪怕只有一丝怀疑,也绝不敢拿父亲的性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刘!敬!之!”林承泽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他几乎能想象到,女儿在收到这封信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与恐惧,又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心情,明知可能是陷阱,却依然踏上了前往护国寺的路。
因为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怒火之后,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几乎将他淹没的自责与后怕。是他……是他将女儿卷入了这场风暴!是他给的暗号,成了刺向女儿的利刃!
“雅儿……现在怎么样?”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砂砾。
“幸得一位姓叶的公子拼死相救,才从崖下溶洞里将小姐寻回……但小姐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又引发了旧疾,大夫说……说能否醒来,全看天意……”林伯的声音越来越低。
林承泽不再多问一句,大步流星地冲向女儿居住的院落。推开房门,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扑面而来。内室里,纱帐低垂,女儿林芊雅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依然能隐约渗出血色。
那个他离京前还会对他浅笑、为他整理衣袍的女儿,此刻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娃娃。
他踉跄一步,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数月来的奔波劳碌、与地方势力周旋的心力交瘁、此刻亲眼所见女儿重伤垂危的冲击……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将这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宰相击垮。
他缓缓走到床边,颤抖着手,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女儿冰凉的脸颊。
“雅儿……爹回来了……”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痛楚,“是爹……爹对不起你……”
他想起离京前,女儿替他抚平官袍褶皱时那担忧却不失坚定的眼神。想起她说的:“女儿信您。”
可他差点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在这时,老大夫进来换药,低声禀报了更多细节:小姐手腕极深的割伤、失血过多、如何不顾自身安危以血喂药救那个姓叶的公子、如何拼尽最后力气将人背出溶洞……
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子,在他心上凌迟。
他以为自己为女儿谋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最终是女儿用她看似柔弱的身躯,替他承受了这致命的一击。而他甚至不能立刻为她讨回公道,朝堂局势错综复杂,刘贵妃圣眷正浓,此刻发作,只会将林家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巨大的无力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脆弱和痛苦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和深沉的疲惫。
他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同样憔悴不堪的春华,目光最终落在那位一直沉默地守在门外廊下的白发男子身上。
叶英。
女儿救回来的人,也是数次救了女儿的人。
林承泽走过去,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这个失忆的江湖客。对方虽然目不能视,但身姿挺拔如松,气息沉稳,即便重伤未愈,也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凛然之气。
“叶公子。”林丞相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小女的命,是你救回来的。这份情,林家记下了。”
叶英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份内之事。”
林承泽看着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内室女儿毫无生气的脸庞,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在心中迅速成型。
或许……雅儿自己无意中带回来的这个变数,这个看似与京城所有势力都无瓜葛、武功高强又似乎对雅儿颇为维护的江湖人,会成为这盘死棋中,唯一一颗意想不到的活子。
他不能再犹豫了。
时间,或许已经不站在他这边了。
他必须为雅儿,找一条最稳妥的退路。哪怕这条退路,看起来如此惊世骇俗。
林丞相站在书房的窗边,目光沉沉地望着院子里凋零的残荷。女儿林芊雅的命是救回来了,但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一大半。她每日按时喝药、用膳,甚至偶尔还能拿起书卷,但那双曾经清亮灵动的眸子里,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灰霾,常常望着某一处出神,连叹息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这个做父亲的,看得心如明镜。女儿那点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或者说不敢承认的心思,在他这个来自异世、本就对“门当户对”嗤之以鼻的灵魂看来,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若是太平盛世,若他还是那个权倾朝野、能护她一世无忧的宰相,他定要细细挑剔,为女儿选一个文武双全、家世显赫、能将她捧在手心里的十全郎君。
可现在呢?
朝堂暗流汹涌,政敌狠下杀手,他自己前途未卜,甚至可能大祸临头。女儿刚经历生死大劫,身体垮了,名声……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被南安王府那般羞辱后又险些和亲,还有什么好名声可言?
现实就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他最大的心愿,不是找个乘龙快婿光耀门楣,而是找一个能在他万一倒台后、真心实意护住他女儿、让她活下去的人。
那个叫叶英的白发年轻人,虽然来历不明、目不能视,但武功高强,心思正派,最关键的是——他肯为雅儿拼命,而雅儿……也肯为他豁出命去。
这就够了。比什么家世财富都重要。
但雅儿那孩子,自幼懂事,心思重,又经历了南安王府那一遭,怕是根本不敢往那方面想,只觉得自身是拖累,又怕牵连对方,所以宁愿自己闷着。
既然女儿不说,那他这个做爹的,就来替她开这个口。当然,不能是他亲自去说,那太掉价,也会让事情变得太刻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外正偷偷抹眼泪的小丫鬟春华身上。这丫头是雅儿的陪嫁,自小一起长大,忠心耿耿,心思单纯,最是心疼她家小姐。
半晌后,春华被叫进了书房。出来时,眼睛红得更厉害了,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
叶英正在厢房外的廊下静坐调息,耳尖微动,听到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带着细微的抽噎声。
是林小姐身边的那个小丫鬟。
他并未出声,只是“望”向那个方向。
只听“噗通”一声,春华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石板上,未语泪先流:“叶公子!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叶英眉心微蹙,起身虚扶:“姑娘这是何意?林小姐伤势又有反复?”他这几日虽未再近前探望,但每日都会询问大夫林芊雅的情况,知道她伤势正在缓慢好转。
“不是……是比伤更重的事!”春华哭得语无伦次,咚咚地磕头,“老爷、老爷要办绣楼招亲了!要给小姐招赘婿!”
叶英身形微微一僵。招赘?他沉默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于她而言,或许是眼下最好的安排?找一个安稳可靠的人,护她余生……
但他这莫名的沉闷还未理清,春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骤然一紧。
“可是叶公子!您不知道京城里那些人都是怎么说小姐的!他们都说小姐是、是没人要的……如今又要招赘,那些肯来的,不是贪图相府权势的破落户,就是别有所图的豺狼!小姐那样的性子,若是落在那种人手里,她、她还能有活路吗?!”春华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小姐自从醒来,就没有一天真正开心过……奴婢看得清清楚楚,小姐只有在提到您的时候,眼神才会有点活气儿……奴婢知道这话僭越,不知羞耻!但奴婢是从小跟着小姐长大的,小姐心里苦,奴婢比谁都清楚!”
叶英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握紧。他想起溶洞里那个坚韧决绝、用血喂他的女子,想起她清醒后故作疏离的平静……原来那份平静之下,藏着这样的惊涛骇浪和无可奈何吗?
“林小姐……通透聪慧,丞相大人亦会为她仔细甄选……”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他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该置喙的。
“甄选?怎么甄选?”春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话语却犀利起来,“老爷再厉害,能看透人心肝脾肺肾吗?能保证那人一辈子对小姐好吗?小姐已经经不起一点折腾了!叶公子!”
她猛地又磕了一个头,声音绝望而恳切:“您武功那么高,人也好!小姐她信您!她为您连命都可以不要!您就当日行一善,报答小姐当初的救命之恩行不行?奴婢求您了!去参加绣楼招亲吧!只要您去了,接到绣球……小姐、小姐往后就有人护着了!求您给她一条活路吧!”
“……”
叶英彻底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他能清晰地听到小丫鬟压抑的哭泣,和自己胸腔里有些紊乱的心跳。
“给她一条活路”。
这几个字像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上。
恩情?有。溶洞中的相依为命,以血续命,他叶英岂是忘恩负义之徒?
怜惜?有。那样一个皎如明月、韧如青竹的女子,不该被世俗流言和奸佞算计拖入泥沼。
除此之外呢?那丝因她而起的、不同寻常的悸动与牵挂,又是什么?
他看不清自己的心,但他看得清眼前的局面。春华的话虽然直白甚至有些道德绑架,却撕开了所有温情的伪装,露出了血淋淋的现实——绣楼招亲对她而言,确实是一场巨大的风险。而他,似乎是目前唯一一个明确知晓品性、且她或许并不排斥的人选。
守护她的方式,或许不仅仅是远远地看着。既然风雨欲来,既然无人可托,那么……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姑娘请起。”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毅,“叶某……知道了。”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承诺,但这三个字,对于春华而言,已是天籁之音。
小丫鬟千恩万谢地走了。
叶英独自立在廊下,春风拂过他霜白的发丝和蒙眼的布带。他“望”向林芊雅院落的方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她苍白却倔强的面容。
或许,这就是他偿还恩情、并且遵循内心那点不明牵引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