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改变这一切了。”
我点开设备,与另一个时空的人通话。
“你不是很喜欢冠军侯吗?为什么?不觉得他的英年早逝很可惜吗?”
现代的人总会觉得历史的戛然而止是遗憾。天才的少年将军,陨落在历史的长河中,谁不为此而可惜。
可即便再可惜,也不过是做无用功罢了。
他不在乎,我也不想在乎了。
我摸着设备,随口说了句,“没用的...”
历史上的霍去病,于元朔六年封侯冠军。
于元狩二年授骠骑将军,一生战功赫赫却英年早逝。
我是为他而来的,他长安城里的幼稚,襄北一战的沉稳,我见了千般模样的他。
他于我远非书上那个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
很多人不懂我为何围绕在他身边。
起初是对历史人物的好奇,后来是不知不觉的喜欢。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呢?
我说不清楚。
总之,他笑时我便欢喜,他痛苦我亦同感。
我伴他出征大漠,哪怕双脚磨得鲜血淋漓,我也不曾喊过一声疼。
塞外苦寒,耗尽了我平生所有的勇气和忍耐。
不喜欢塞外的风光却违心夸赞,为了让他应战更为顺利,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着高中时的知识。
兵法也好,塞外生存也罢,我并不擅长,甚至可以说一窍不通。
但为了他,我竭尽全力地回想现代的应对方法。
千万次期待换来千万次冷眼,直到最后...像融化一块冰一样将他的心融化。
他答应了我的表白。
我满心欢喜,却在偶然间注意到他远眺长安时...眼里流露出来的复杂情绪。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
思恋回转间的痛苦,我不敢再去看他,也不愿意沿着思路延伸。
僵硬地掀开帐篷。
“我去看下篝火。”
“你不是喜欢塞外的落日吗?我们可以去看。”
霍去病在我即将踏出帐篷时,忽然出声,“行兵打仗终归忽视了你。”
“抱歉,让你受苦了...”
他温柔的语气即便是在长安也不常出现的。
我掀帘的手指还未放下,愣愣地看着他,在最初的茫然过后是巨大的欣喜。
心尖上名为喜欢的小花就像迎来雨露后的摇曳生姿。
我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想对他笑,却又害怕笑起来难看。
自卑的心绪随之蔓延,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糙了,或许该换一身漂亮的行头。
毕竟,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心思百转后,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现下糙一点陪他。
以后......
可是没有以后了。
回到长安城,我们成了陌路人。
鞭刑打断了我对他的幻想。
血肉上的伤口将我们之间的隔阂撕裂得更深。
我和他再无可能。
放下这段诞生于绝望的感情,我该欢喜的,可是为什么...心脏跳动的每一次酸涩到痛。
记忆就跟河流一样流淌,他十四岁送我的花,十七岁送我的兵书。
还有大漠之下他骄阳般的笑容。
定格到最后他义无反顾地奔向别人。
如果说起,我还抱着微末的希望。
那么后来则是纯粹的心死。
他的宿命也好,不被历史记载的一部分也好,本就与我无关,为他人饮下毒酒是他的选择。
这一切压根就没有回转的余地。
与其烦扰,不如放手。
“他不是你最喜欢的历史人物吗?你不会后悔?”
我沉默了一会儿,旋即道,“顺应一切难道不好吗?”
“确实,违逆历史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你所处的时空早就过去千年,只是让一切回到原点而已。不管是研究历史,还是好奇历史都不该把自己弄丢了。”
我将花和兵书投进火盆里烧了个一干二净。
妄图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痕迹抹平。
此举自然引起了兵士的注意。
他们纷纷疑惑不解。
“这是...?”
众人谁不知我最是宝贝那些兵书,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为什么?”
抬眼的一刹,冷不丁地撞上迎面而来的霍去病。
少年的脸颊早就脱去了稚态的婴儿肥,清俊与冷感并存,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一眼看上去锐不可当。
与十四岁青竹般的少年有很大的区别。
恍惚间我发现...我不仅与他疏离,还对他的认知停留在最初。
“没有为什么。”
“只是心情烦躁,毕竟我不喜欢长安。”
我不喜欢长安,不喜欢尊严被践踏的感觉,更回避他为另一个女子抗旨的场景。
一切一切都不是我喜欢的长安。
“雨季本就潮湿,花放不住的,书也是。”
我垂下眼,自顾自地说着。
我不愿意承认这些物品承载了我对他的妄想,可耻的妄想本就不该存在。
霍去病只是随意一瞥,并未再过问我的事。
在他看来我是个经常折腾的人,折腾折腾不是很正常吗?
或者说,他本不愿意思考除开那个女子以外的人。
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根本没有他人的容身之处。
...........
临近黄昏,我坐在阁楼。
目光由游离的半空落到了树下的人,愣愣半晌才向下招手,“李夫人,有事?”
李窈四处环顾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
我也不止一次在阁楼上见过她。
只是每一次,她都忽略了我。
“霍去病在哪儿?”
“他不该冲动的...”她呐呐地念着,时而垂泪,时而哭诉,“我跟他说过了,他怎么就是不听呢?”
她自个儿说着,根本不在意我听不听。
亦或者说,我的存在跟树上的蝉没什么区别。
响动大点,恼人,停下来后,就挺没存在感的。
转了一圈终于在水榭找到了当事人。
只是一眼,他沏茶的杯子倾倒,滚烫的茶水溅了满身。
偏生少年毫无知觉,只是看着眼前的女子。
晦色自他睫下一闪而过,“你来干什么?”
他虽然冷漠,但我还是留意到他袖下逐渐攥紧的手指。
漠然的语气让李窈的勇气化为虚无,她颤颤巍巍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只有一个人了...”
只有一个人...
那我的存在算什么呢?
我陪了他四年,深入大漠,生死相随,到头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哪怕我死了,他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你要是恨我,就...”李窈说着,举起匕首就往脖子上搁。
然而还未割破一丝肌肤就被少年制住。
霍去病握住刀刃,冷峻的表情终于染上一丝慌乱。
他不在乎掌心流淌的血,只是担忧地盯着自戕的女子。
嗅到浓烈的血腥气,李窈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握他的手,可是即便再捂,鲜血依旧淋漓不止...
她急得都快哭了。
错过了少年柔和下来的神色。
他们似乎忘了现场还有个外人,双手交握的画面直直地落入我的眼里。
霍去病性情偏冷,激烈的情绪更是少有,却为了她轻声低哄,“是我的错,你不用自责。”
“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
他眼神黯然了一瞬,“你身份高贵,一生理应顺遂,不该同我...纠缠在一起。”
即便到现在,他担忧的依旧是心上人。
哪怕一点小伤,他都会紧张得不得了。
我记得我坠马时摔断过手臂,那时候...他连问都没问。
塞外大漠,我为了跟上他的脚步,自学骑马摔得狼狈,他就在我前面,却不肯为我回首。
我痛到爬不起来,期冀地望向他。
他只是犹豫了一刹,旋即唤医士来为我上药。
他连伸手拉我一把都不愿,却肯为了李窈割破掌心。
塞外大漠,骄阳似火,暖色的余晖依旧融不化他的心。
他孤寂不语,性子冷酷,我以为只是习惯而已。
少年将军本应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
直到,他为另一个女子俯下头颅,用昔日最不屑的语气轻哄。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是对于李窈外的所有人,而我恰好在其中。
没有恨,没有讨厌,就跟芸芸众生一样,没什么特殊的记忆点。
可悲到滑稽。
我忽然有些累了。
不想再跟随他。
他是史书中的人物也好,是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也罢,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李窈抱住少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我真正喜欢的人是你...”
“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我明白你...封侯之后不愿娶妻...”
不愿意娶妻这几个字就跟重锤一样砸在我身上,他没有反对,像是默认了。
胸腔内阵阵闷痛,眼睛止不住地酸涩。
只能低下头,不去看。
可眼睛看不见,听觉灵敏得可怕,衣物窸窣的声音让我下意识抬头。
李窈攀着他的脖颈,像是下一秒就要亲吻。
心脏针刺一样疼。
我攥紧手指,努力适应,尽量不去在乎。
他们与我无关。
我本就不该逗留在千年前。
回去后,一切就会变好。
李窈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头瞥了我一眼,语气淡漠得可怕,“你是谁?留在他的府里干什么?”
她依赖地攥住霍去病的衣袖,宣告着他与她之间悱恻的关系。
同她说的一样,我是谁?
千年后的无名小卒,千年前亦是无关轻重的人。
她说的倒也没错。
目光落到我的一刹,霍去病神情微僵。
当真是讽刺。
他是害怕李窈挑剔他不忠诚。
可是,我怎么配啊?
“她与我自幼相识,只是寻常情谊...”他怕我不信,又诉说起年少时的过往。
或许他没有发现,或许已经习惯了,李窈亲昵地拽着他的袖口,神情是说不出的羞涩。
而且他们靠得那么近。
我垂下眼睫,遮去红了的眼睛,“那是你的事,我不关心。”
霍去病眉头微蹙,只是刹那之间就避开了李窈勾过来的手。
“我与她并无关系...”他再次重复,眉间的阴沉更为深重,像是不悦我的说辞。
“她于我更像是友人,帮扶友人是很正常的事,你不要多想。”
他的目光彻底冷淡下来,似乎不理解我为什么如此介意。
介意....
为什么介意?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付出了血一样的代价,他仍旧心向她。
我算什么呢?
被遗留在陌生时空的可悲品。
追到大漠临近傍晚,可夕阳的余晖也吹不散他眉眼间的冰冷。
“你追我到襄北也只是徒劳...”
“我绝不会喜欢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到我脚底磨破的血肉,比起赶路的艰辛,冰冷的话就像将我放在赤阳之下炙烤。
那一瞬间,我是考虑过的。
放弃...
让一切回归原点。
可是中途,他又策马停到我的跟前,“塞外不安全,你可随我回长安。”
表情依旧是淡漠的,可是就在那一刹,动摇的心坚定起来。
行军苦寒,我的双腿被冻伤,疼到麻木。
他没有一句安慰,也未给我递过一瓶药。
李窈则不同,他顾不得受伤也要保护她。
我咽下喉咙里的哽咽,笑了笑,“刚才是我多想了,帮下朋友嘛,很正常...”
...........
临夏之后,我身上的鞭伤开始反复复发。
背后血肉模糊,是我从未在人前展示过的。
那一日,我被拖到了殿外。
鞭子如同雨水一般密集落下,很快就将我的裙子染红。
我记得流了好大一滩血...
我趴在血泊里就像濒死的鱼一样,周围是讽刺的讥笑。
“你跟在冠军侯身边,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吗?”
“精于算计又如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是巴巴地贴上去,人家都不要。”
“他是会冲冠一怒,可为的红颜可不是你。”
我艰难地抬起手。
妄图让他注意到我。
但是他的目光一直在上方,从不曾施舍半分给我。
我看着他为她举起酒杯,扬头饮尽。
一丝犹豫都不曾。
他是真的抱了必死的决心去饮下这杯毒酒,为了他的心上人,他甘愿俯首,亦甘愿赴死。
李窈惊讶到睁大了眼睛,避嫌一般退了好几步,才颤颤巍巍地开口:“你怎么能...”
“如果真是毒酒,你会死的...”
“她是你...”
她蹙了下眉,几次张口都未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霍去病冷漠地看着地上的我。
语气冰冷到刺骨,“一个丫鬟而已,死了也无所谓。”
我始终记得他没有温度的眼神,还有周围升腾起的笑声。
深藏在心底的喜欢化作荆棘,刺进我的血肉,鲜血淋漓也誓不罢休。
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用灼烈的疼提醒我,他根本就不在乎。
理性告诉我,及时止损。
但每次心跳,酸涩就化作利刃割切着我的心脏,钝痛得厉害...
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没有以后了,一切都会消逝在时间长河里。
包括,我对他的感情。
塞外大漠除了花和兵书是我求来的,唯一与霍去病有关就剩一支骨笛。
是从匈奴手中缴获,然后再转交到我的手中。
襄北之战,我差点被抓入敌营,是他将我救上了马。
尘土飞扬,颠簸之下,我慌乱之中抱紧了他的腰。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我靠在他的背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胸腔里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就像是要跳出胸腔一样。
脸颊滚烫得厉害。
不知道多久颠簸才平息,正愣在马上,牵着缰绳的少年忽然抬手递出一支骨笛。
“是我顾虑不周,合该以此物赠之。”
无论是西汉还是匈奴都有赠定情信物的传统。
得到骨笛的一刹那,我心中万分欣喜。
但如今徒留念想只是寻烦扰罢了。
与其抱着不切实际的东西,不如让一切回到原来的位置。
“兵书没了,只剩下这支骨笛...”
“无功不受禄,我带在身上不太合适。”
霍去病擦剑的手有一刹的钝滞,他抬眼看着我,“你不喜欢?”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竟从他漠然的神色中看出紧张。
但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我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此物不该配我。”
与他所有的交际,我都会抹得一干二净。
即便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还是难免心酸。
以为他会安慰我,至少驳回我之前的那句话,但是,没有...他冷淡地收回骨笛。
再未看我一眼。
他的冷漠,我是有所预料的。
毕竟,他待我一向疏冷。
如今这种行径一点都不奇怪,是我将他当作朋友,才会妄想一些不属于我的东西。
现下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我该回到我的世界,他依旧是史书上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
我们没有干系就是最好的结局。
............
设备修复好前,霍去病邀我上元夜游。
人群鱼跃一般,很快,我就与他走散了。
就一个人站在桥上。
眺望了会儿,忽然注意到...杨柳岸边的熟悉身影。
李窈坐在河堤旁,手里拿着翠绿的柳枝,百无聊赖般,“军侯呢?”
“他不是说过会来接我的吗?”
她甩开柳枝,双手撑着脸,愁眉不展,“他不会真的喜欢上身边的侍女了吧?”
一旁侍候的丫鬟停止驱赶蚊虫。
“夫人说什么呢?!军侯只不过可怜她。”
“她算什么东西,哪儿能跟夫人比,就说长安宴一事,谁不知道军侯为护您饮毒酒。”
“她不过想要跳上枝头,您猜怎么着?!被打了个半死。”
“哈哈哈,她那样的人也敢肖想军侯...”
讥讽的笑声让我回想起了鞭刑的那日,任是我如何乞求,他也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被别人当作笑谈,我当然知道。
但这次尤为特殊。
嘲笑讽刺我的是他的心上人。
我垂下头,放弃了找寻霍去病。
沉默的侍候,李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
“你怎么在这儿?军侯呢?”
“要我说啊,你和他也并非不般配,说不定他会喜欢上你呢?”
她温柔解意地说着,我却看见少年越走越近,止步后,脸色阴沉得不成样子。
听见心上人将他推给别人,任是泥人也有火气,更别说他了。
我理解他,乐意为他解围。
“夫人误会了,我与军侯只是朋友关系。”
“也永远只会是朋友的关系,很快我就不会再留在军侯的府里...”
与先前的阴沉不同,霍去病瞳孔骤然收缩,就连浑身都散发出凌厉的寒气。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眼里的冰冷被怒气灼烧红。
“朋友?”
“我与你只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