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一刻,阴气最盛。
空中的雾凝结着水汽,不久恐有一场倾盆大雨。
崔晚霄蹲在陈府小姐闺房的房梁上,潮湿的松木渗出腐朽的气息。月光透过菱花窗棂,在她青白的手指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她嘴里叼着半张皱巴巴的黄符,劣质朱砂在舌尖化开铁锈般的苦味。
"五两银子..."她在心里把老道士骂了八百遍,"就让我来对付真货?"
房梁下的绣床上,陈府小姐静静躺着,胸口规律的起伏。床前三支安魂香已经烧到末端,青烟笔直如线。这本该是吉兆,但崔晚霄袖中的罗盘却疯狂震颤,青铜指针在"大凶"方位抖得几乎要跳出天池。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驱邪咒刚念到一半,罗盘突然发出刺耳的"咔咔"声。盘面二十八宿星图渗出细密水珠,指针"啪"地折断,崩飞的铜屑在她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血珠坠落在下方绣着并蒂莲的锦被上,洇出黑紫色的痕迹。
崔晚霄浑身汗毛倒竖。她缓缓低头,看见床榻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佝偻的背影——青灰色的皮肤紧贴着骨骼,像一张被抽干水分的皮囊。那东西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攥着一支人骨毛笔,笔尖蘸的不是墨,而是从陈小姐耳垂伤口滴落的血。
每一笔下去,陈小姐丰润的面颊就凹陷一分,而那鬼怪空白的面皮上,渐渐隆起鼻梁的轮廓。
"现场扒皮?"崔晚霄的冷笑卡在喉咙里。
画皮鬼的脖颈像湿面团般拉长,没有五官的脸猛然倒转一百八十度。裂开的血口中探出半截舌头——那舌头像蛇一样在空中震颤。
"小丫头..."鬼怪的声线开始模仿她的清亮,"你的皮相...”
没等那鬼说完,崔晚霄捏起一张黄符口中就念念有词起来。
她跳下房梁朝着画皮鬼的面门而去,镇魂符甩出的瞬间,幽蓝火焰吞没了半幅床帐。崔晚霄毫不犹豫踹开雕花窗跃入雨幕,冰凉的雨水立刻浸透粗麻道袍。身后传来锦缎撕裂的声响,画皮鬼四肢反折着爬出窗口,脖颈像蛇般缠绕在廊柱上。
更可怕的是——它溃烂的皮肤正逐渐变得光滑,雨水冲刷下已能看清属于"崔晚霄"的杏眼轮廓。
"五两就想买我卖命?"她跌跌撞撞冲过后花园,绣鞋陷进泥泞的芍药圃,"回去非把那个王八蛋的道观掀了..."
假山石后突然传来"咯吱"声。
一座飞檐翘角的小楼突兀地立在雨幕中,檐下两盏红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昏黄光晕里"谢氏茶寮"的匾额若隐若现。最诡异的是,暴雨在接近屋檐三尺处自动分流,仿佛有无形屏障。
崔晚霄顾不上多想,撞开雕花木门跌了进去。
温暖的松木香扑面而来,她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十二盏青铜灯树按照星图排列在地面,每簇火苗都凝固成水滴状。中央茶案上摊开的根本不是茶叶,而是写满生辰八字的黄纸,正在莲形香炉里静静燃烧。
"这位客人。"
清凌凌的嗓音惊得她汗毛倒竖。
月白长衫的公子从博古架后转出,执着的六角宫灯照出他眉间一点朱砂。那抹红艳得像刚滴落的血,衬得肤色近乎透明。但最骇人的是他腰间那支判官笔——青玉笔杆缠绕着暗红丝线,笔尖垂落的墨珠在半空凝成一颗水珠。
袖中罗盘碎片突然灼烧般发烫
"有趣。"对方倏忽逼近,冰凉的指尖掐住她下巴。
崔晚霄这才发现他睫毛上结着霜,呼吸间没有白雾,"一个本该死在十年前的魂魄..."
窗外惊雷劈落。
崔晚霄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琢磨不透他话里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可真够有趣的,人鬼都想要她的命。
"谢大人!"
画皮鬼尖利的叫声突然刺破雨幕。木门被指甲抓出深痕,混合着越来越像崔晚霄的声线:"把这个冒牌货交出来…"
公子轻笑,判官笔在她眉心虚点。一滴墨渗入皮肤,崔晚霄突然看清门外景象——哪有什么画皮鬼,分明是另一个浑身湿透的"自己",正用染血的桃木剑劈砍门框。
"崔晚霄。"他呼吸拂过她耳畔,带着陈年线香的气息,"你猜它为什么不敢进来?"
这场追逐让她毫无头绪,在这个怨气冲天滋养妖魔鬼怪的年代,崔晚霄从小就能看见这些鬼并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去接受。
哪怕突然出现的飞檐翘角的小楼,她也会想也不想的跳进去。
这是崔晚霄的一贯作风,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崔晚霄,你猜它为什么不敢进来?"谢寻冷冰冰的重复了这一句话,"因为这门上,写的是你的死期。"
崔晚霄的呼吸凝滞了。
谢寻的手指仍钳着她的下巴,冰凉得像块玉。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琥珀色,瞳孔深处似有墨迹游动。而门外,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东西",正用染血的指甲刮挠着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你...到底是谁?"崔晚霄的嗓音发颤。
谢寻没回答。他忽然松开手,转身走向茶案。案上的黄纸仍在燃烧,火苗却是诡异的青色。他提起判官笔,笔尖在纸灰上一蘸!
嗤!
门外的尖叫声骤然拔高。崔晚霄看见木门上浮现出暗红色的符文,像是被烙铁烫出来的。那符文扭动着,渐渐凝成一行字:
"崔晚霄,卒于太安十二年六月初七”
正是四年前应该"死去"的日子。
"现在…"谢寻背对着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该告诉我,为什么一个死人会站在我的茶馆里?"
窗外的雨更大了。
崔晚霄垂下的袖口里,手攥着罗盘的碎片,心脏狂跳。她当然记得这个日期。
老道士在乱葬岗捡到她时,襁褓里的婴儿浑身青紫,胸口却贴着一张黄符,写着"借命十年"。
老道士自她懂事起就和她说明了此事,只不过崔晚霄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看着她一天天无灾无难的生活着,老道士也渐渐淡忘了。
直到崔晚霄在刚过十岁生辰后,生了一场大病。
这场病来得凶猛,仅仅一天时间,崔晚霄就出现了十几种病症,完全不省人事。整个道观的人都束手无策,没有办法。老道士只能做法窥探天机,才知道崔晚霄在乱葬岗时就只留着一口气了。
有人给崔晚霄签了十年“生死契”。
老道士已经遭了反噬,也只是在考虑几秒后,以自己的生机续签了“生死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强撑着冷笑,"我活得好好的,倒是门外那东西..."
话音未落,整扇木门突然剧烈震动!
"谢大人——"门外的"崔晚霄"拖着哭腔,"她偷了我的脸!您看看我,我才是真的晚霄啊!"
崔晚霄头部一阵绞痛。那声音太像了,连她自己都恍惚了一瞬。更可怕的是,透过门缝,她看见对方抬起的手腕上,赫然有一道月牙疤——那是她七岁时爬树摔的!
"它...它在复制我的记忆?"
谢寻终于转过身。他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红线,线头系着枚铜钱,正悬在崔晚霄眉心前三寸。铜钱疯狂旋转,发出嗡鸣。
"是。"他眯起眼,"它在拿回属于它的东西。"
红线突然绷直!崔晚霄只觉得天灵盖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被硬生生拽了出来。她疼得跪倒在地,视线模糊间,看见一缕灰雾从自己七窍中渗出,飘向门外——而门外的"她",正张开嘴,贪婪地吞咽着那些灰雾!
"这是...我的魂魄?”
“你想多了。这只是它附在你身上的污秽。”
谢寻的判官笔突然横在她眼前,笔锋如刀,斩断了那根红线。
"它接污秽复刻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确实死过却安然无恙。它嗅到了你身上的‘生死契’,想来一个偷天换日。"
崔晚霄的指尖掐进了掌心。
她突然想起老道士临死前的话:"晚霄啊,你这命...是借来的..."当时她只当是胡话,因为自己已经好好的活到了十二岁。
崔晚霄不记得自己生的那场病,只依稀有人告诉她这回事…
可如今...
门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那个"她"开始用头撞门,血从门缝下渗进来,蜿蜒如蛇。
"它进不来,是因为这门上写了你的死期。"谢寻漫不经心地擦拭判官笔,"生死簿上的记录,鬼差都改不了,何况一缕孤魂?”
"那你呢?"崔晚霄猛地抬头,"你能改,是不是?"
茶馆突然安静了。
谢寻的动作顿住。他缓缓抬眼,眉间朱砂在灯下红得刺目:"谁告诉你...我能改生死簿?"
崔晚霄的罗盘碎片突然从袖中滑出,"当啷"一声砸在地上。铜制的盘面裂成两半,露出内侧刻着的小字:
“谢氏判官,笔断阴阳。”
门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崔晚霄眼睁睁看着那个"自己"开始融化——皮肤像蜡油般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鬼脸。它疯狂抓挠着脸上的皮肉,声音却变成了画皮鬼原本的嘶吼:"还给我...把命还给我!"
"时辰到了。"谢灼突然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别看了。"
他的掌心覆着一层薄茧,却冷得像冰。
黑暗中,崔晚霄听见"嗤"的轻响,像是毛笔划过宣纸,接着是液体喷溅的声音。
等她再睁眼时,门外只剩一滩腥臭的黑水,和半张泡发的黄符——正是老道士当年贴在她襁褓上的那种。
传说,画皮鬼是专画人物的画师所忌化而生。画师往往执着于绘画人物到极具扭曲的地步。
画皮鬼之所以追着崔晚霄催命,只是因为谢寻设的局。
早在数约前,谢寻就在追踪画皮鬼的下落,直到崔晚霄和画皮鬼一同出现在黎安城。
今晚这出戏,只是为了让崔晚霄知道自己身上存在的“生死契”和今后的劫难。
谢寻在发现,崔晚霄没有在四年前给予的生机结束后死去时,就为自己种下了“因果”。这“因果”会给谢灼带来严重的天罚。
突然片刻的寂静,崔晚霄看见碎掉的罗盘神奇的恢复如初。她蹲下身捡起罗盘,指针指向她身前的白衣男子。
"现在…"谢寻甩了甩判官笔上的血珠,"轮到你了。"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情?”崔晚霄接连发问。
谢寻眯起眼睛:“能猜到我能改阴阳,不知道你的命怎么续的?”
“是你!是你给我签的‘生死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崔氏族人与我判官一族颇有渊源,我知道你家族的一切,怜惜你不该尚在襁褓就这么死去。”
“可这十年又如何呢!还搭上了我师傅的命!”
谢寻冷哼一声,接着说道:“要不是你师傅做了不该做的事,我也不会在今夜找你。”
“你什么意思!”崔晚霄上了脾气,就想跟谢灼动手。
然而卯时正刻,鸡鸣响起。眼前的人已经不见,茶馆越来越透明直至消失。崔晚霄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