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秘境里格外阴冷。
此时正值寒冬,秘境外纷纷扬扬洒起了白毛雪。
“神女之灵,今以世家魂灵为引,祈求神女现世,以了疫病作祟,斩诛邪,医众生。”大祭司着一身金白祭祀服,口中念念有词。
其余剑修们皆是一身白衣如雪,静立在夜幕下,默然注视着那一年四季皆盛放的桃花树。
树下的衣冠冢朴实无华,正如神女的性子般,大爱无疆,只为众生。
众人心中正祈盼着神女降世救灾,却不曾想一碧蓝魂灵从修士剑上以眨眼间的功夫瞬移到了神女衣冠冢旁。
棺椁下的茯意在魂灵靠近的一瞬间,嗅到了熟悉的药材味,渐渐睁开了眼,双眼无神的盯着上方看。
良久,漆黑的眼珠才转了转,抬手施了法术,透过棺椁看向外面,一声“缚灵簪,收。”通过透视她看到一身金白的男人将那顽皮的魂灵困在法器里。
那碧蓝魂灵是她的药灵,如今却被束缚在法簪上,浑身伤痕累累。
茯意悄无声息透过缝隙飘了出去,如今她无实体,能苏醒过来也是这老桃花树的功劳,若不是这桃树,她便是早已魂魄散尽,不留丝毫了。
眼下麻烦的是她的人魂与桃树的妖魂相融合,成了只桃花妖,这些修士最是自诩正人君子,斩妖除魔。
若是看见了她,非得将其剥皮抽筋才罢休,茯意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飘到了熟悉的药材味那处。
那剑修手中所握之剑是药灵栖息之所,所以药味浓郁,茯意飘了进去,吸上两口药材香,这才施展了法术将被缚住的药灵召了来。
此剑她识得,为剑修景家传家之物。景家的先祖染疫时,是她一手医治,将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今借他的剑倒也算得上还恩。
茯意好整以暇的观察着外面,众人眼睁睁看着魂灵钻进了剑内,反应可谓精彩绝伦。
伤她药灵那人先开了口:“景韫,交出那魂灵,对神女不敬者,当杀之。”
他口中的景韫怕就是持剑者了,茯意倒是好奇这景韫会怎样应对,“魂灵并非我所救,它与我这盛凌剑有缘,剑意使然,我安能干涉?”
声音平静如波,毫无起伏,只是陈述着事实。
见他搬出了祖传剑,大祭司便不再多言,祭祀继续进行着。
只余茯意惊在当场,他声音竟如此相像于……
可那人三界无魂,早已魂飞魄散。她稍稍清醒了下。
朝药灵看去,只见药灵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血痕满身,她垂眼看着,手上动作不停的为其医治,心中却有些怒。
她不过是沉睡了百余年,药灵便沦落至此。若是她当真魂飞魄散了,她这药灵是否也随之而去了?
这些世家大族啊,口口声声敬仰神女,却连一小小药灵都看顾不好,叫它磋磨了肉身,落得此等下场。
茯意心生怜悯,施法替它拂去伤痛。
医治药灵的同时,自身的法术也增强了些,她的术法便是如此,只有得了功德方可增进术法,伤了人便反之。
随着鸡鸣声响起,祭祀才算结束。
茯意已在灵剑里小憩了会儿,终于是等到了祭祀的结束,心里不由冷笑,无非是疫病重来,众人祈求她庇佑。
众生皆称她为神女,因她济世救人,不求回报。
可众生皆苦,她也无法普渡众生。只得尽绵薄之力,悬壶济世。
茯意感到灵剑在波动,这是景韫在走动。
没一会儿,清冷且熟悉的声音响起:“出来。”
这一声让正练功的茯意挑了挑眉,她多少有些意外,原来这人早就察觉到她了。
茯意摆好神色,挤出几滴眼泪,才慢吞吞的施法现身。她故意以摔倒之姿磕在地上,垂下脸趁机多挤了些眼泪。
抬眼与面前人淡淡眉眼对视上,待看清眼前人的眉眼时,心中占满酸涩,愣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软着音色继续装着:“多谢剑修相助,小妖身份低微,自知无法久留,这便离开了此处。”
良久,再无人开口,空气静的骇人。
忽而,一声轻笑传来,如鸿毛般轻,语气中染上一丝嘲弄:“神女真是,谎言张口即来。”
见被他拆穿,茯意便也不再装了,站起身在他身旁坐下,抹去眼角憋出的泪珠,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将视线投到他身上。
实在太像了。
“叨扰了,修者既已知晓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留了,多谢修者相助。”茯意想先离开此处,再另做打算。
景韫轻点了头,侧头朝她看了来,“只怕神女走不了了,这魂灵早已与盛凌剑结了契,离不了此剑十步。”
“我姓景,名韫字苑。”说罢便移了目光,“神女呢?”景韫的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这让茯意不解。
茯意默默注视着他,只见眼前人神色自若,却隐约带有分毫嘲弄,也不知这嘲弄之意是从何而来,开口道:“我名茯意,字湘。”
她对景韫的名字不大感兴趣,可这个姓却不一般。
剑修景家,千年世家,一把盛凌剑传世,这些年她在秘境里从老桃树那知道了不少关于外面的事,景家少主景韫,自小剑术超群,有望突破剑修,飞升成仙。
盛凌剑认主,千年来只认了两任。如若得盛凌后,灵剑却不认可使用者,那便发挥不出丝毫剑气,如同破铜烂铁般。
记忆中那人同景韫一样是景家的剑修,算起来应该是景韫的先祖,他们同使一把剑,冠同姓,语气面容又如此相似,剑意也只认了他二人。
若不是那人早已魂飞魄散,她都要相信眼前人便是那人转世了。
稍晃了晃神,茯意将心思转了回来,想着景韫既是天才剑修,应当知晓如何斩断剑契。
她语气疏离道:“这契如何斩断?我这药灵不能与你的剑灵结契。”茯意将药灵从盛凌剑里唤出来,让它随意躺在腿上。
说罢,扫视了一眼屋子。
屋内床榻整洁,不染尘土。倒是符合剑修一派的清雅高洁。
将视线投到景韫时,见他抿了抿唇,脸上依旧是那副不悲不喜的神色,开口说出那句:“剑契无解。”
茯意冷笑,她不信世间有契无解,有病便有医,有契便有解。
世间百态皆如此,未知数多且不自知。
“怎会无解?”
景韫敛了神色,“神女不如留下,慢慢找寻结契之法。”
她能破土重见天日是靠了药灵的呼唤,眼下为了药灵无忧,她得时刻陪伴左右。景韫的意思是药灵离不了他这剑。
她也离不了,只得多留些时日了。
“这位修士,我怕是得在你这剑里多叨扰些时日了。”茯意轻抚着药灵的身子。
躺在她腿上的药灵通体碧蓝,小小一个,身子呈圆形,样子有些许娇憨。
她的请求得到景韫未曾犹豫的答应:“多留些时日也好,盛凌剑……”他话未说尽,并未欲言下来的话。
茯意靠着为药灵疗伤获得的药石才幻化了人身,法术却还未恢复到生前巅峰时期,只有微弱几星法力,她得多获得药石。
从景韫口中,她也了解了当今世道:现年是无韵年,疫兽横行,疫病四散,魅魔四起,天下大乱。剑修世家长老紧急出关斩妖除魔,死伤无数,这才开了秘境,将希望寄托在她这万物可医的神女身上。
今日是祭祀的第一日,从夜里零时祭祀到了清晨辰时。倒是挑的好时候,这时候阴气重,若是失了分寸,会叫死人起尸,成了无知无觉的僵尸。
好在她已是妖,并未受到影响。
她生前救人无数,损了根基,在一次人神大战中被两股力量击中,魂魄四散,只余肉身,被那时剑修们的长老埋在秘境桃树下,永世受万人敬仰。
那两股力量不似神不似仙,更不似妖魔,像是凭空出现冲着她来,目标就是要她死。
茯意望着窗外纷扬的白雪,静静思索着。
她在想,这雪何时过去。
她死那年,一丝魂魄尚在,飘在半空中望着为她送葬的队伍,兀自在大雪里游荡。
她很冷,冷了几千年了。
剑修们不似凡间那般哭丧,只是安静的为她诵经,千百年来的经书,茯意都听腻了。
景韫抿了一口手中热茶,见她那般模样,抬手为她倒了杯热茶,茶雾氤氲,“茯意,热茶暖身。”
茯意听他这么称呼自己,再次挑眉,她有些意外,这人既已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不以神女相称,反倒是唤她的名。
这并不合剑修世家的礼数,少说她也年长这人几千岁。
她倒也并未拒绝,接过那杯热茶,“多谢。”热茶的确暖身,她冷了几千年了,终是暖了一回。
“不必,以后不用言谢。”景韫的神色依旧,可茯意却觉得有一丝与平常不一样。
千百年了,这是第二次有人同她说这句话。
茯意再次想起第一次说这话那人。诸多相似,可梦中少年的神色却比景韫更加生动,始终灿烂,犹记得他的那句:“不用跟我道谢。”
猛的抬头朝他看去,无意识的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反应过来后,正欲擦去那滴泪,景韫便递过来了手帕。
她接过,却并未再道谢。
景韫真是像他,递手帕的动作也一样,若不是茯意生前寻了十年他的魂魄无果,她甚至都要想景韫会不会就是他,可他早已失去了魂魄。
再无一丝魂魄残留世间。
她的一丝魂魄是意外,可他却没那一丝意外。
茯意擦了眼泪,放下手帕,安静坐在昨日那榻上,手中捧着热茶,思绪飘远。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平稳脚步声,茯意耳力惊人,在来人敲门的一瞬,重新回到了盛凌剑中。
她这番敏捷的动作惹来了景韫的轻笑,将她留下的茶杯隐藏起才施法打开了房门,起身迎接道:“师父怎会来此?”
茯意在盛凌剑里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景苑,你可愿独自下山历练?”来人比景韫年长,唤了他的小字。他的声音……竟也叫茯意觉得耳熟。
灵剑外传来的声音有些旷远:“但凭师父安排。”
他要下山历练了。
待房门响起,那人离开时,茯意才重新从剑中现身。
“什么时候出发?”茯意想他既是要下山,必定得随身携带着盛凌剑,而她得一直跟着,直到找到解契之法。
景韫手中拿着师父递来的信件,递给了她,“三日后,亡怨城。”
他递出去的是一封拜帖,亡怨城有一逢姓大家,遇诡怪,向景家递了拜帖请求出面解决。
接过拜帖,茯意抚摸着那帖子上传来的恐惧、怨气以及一丝丝病气,这一趟估摸着得恢复个两三成法术,“届时我照旧进入灵剑,随你一齐下山。”
亡怨城,亡魂怨恨之地。那是记忆里很久远的地方了,生前她同师兄弟们走过一遭那里,里面一派死寂,是鬼怪妖精所居之所。
如今竟有大户在那儿安了家。
究竟什么人不怕鬼泣妖嚎,又是什么人能扛得住亡怨城的死蚀之气。为什么抵得住这些,却还要送来拜帖。
这拜帖怕便是一场阴谋论,是要请君入瓮,还是不怕死。
看来走这一趟才能揭开这些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