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这处人影寂寥,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临都驿站这处灯火通明,前堂人影走动,隐约露出几声细碎的叮嘱。
二楼楼梯拐角处伏着两个粗衣婢女,跪趴在地上细细清理灰尘。
临都驿丞站在堂中,来回走动吩咐:“都擦仔细了,不能放过一处角落。”
面前走过一个低眉垂眼的婢女,他又将人叫住,“去看看庖厨那准备好没,所有食材都要用最新鲜的。”
婢女低声称“诺”,脚步快速朝后院迈去,庖厨里面已是热火朝天,刚杀好的鸡鸭鱼肉处理得干干净净放在陶盆中。
只有一处与这热闹不同,靠近后门的一间年久失修的屋舍,只在窗前点着一盏灯,将里头矮胖的身形照映出。
颜娘花了好大力气才将漏风处堵死。床榻内传来徽音细碎的哭腔,她连忙擦干净手来到床边。
榻上少女紧闭双眼,双手无意识的攥紧被褥,颈下软枕已经被眼泪打湿,露出一块深色水迹。
颜娘凑进徽音,伸手探在她额上,少女脸颊绯红,口中说起胡话,已经是病糊涂了。她只得翻出药包,去庖厨求人借个小炉煎药。
“徽音。”
是谁在唤她?徽意艰难的睁开眼,屋内的摆设令她熟悉,锦绫云母帷幔,青烟袅袅的错金博山炉,连枝花卉铜镜,这是宋府。
她撑在榻上环顾四周,发尾垂在胸前微微晃动,宋家已经没了,这是梦吗?
“徽音,愣着做什么,快来。”
徽音抬头望去,宋夫人一袭深绿曲裾立在门口,眉眼温和沉静,笑着向她招手。她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朝她嚷嚷道:“阿姊,都日上三竿了你还在睡,羞不羞!”
徽音跌跌撞撞下榻,不可置信的望着两人笑意盈盈的模样。宋夫人继续朝她招手,向后走去,她跟着二人的身影一路来到长廊。
“徽音。”
长廊的尽头有人唤她,来人方正脸,蓄着长须,手中持一卷竹简,气质儒雅。
“你不是说想看战国策论吗?阿父替你寻来了。”
徽音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颜娘捧着陶碗进门,取了块帕子沾湿,小心的拭去徽音额上的细汗,口中轻轻呼唤:“女郎,女郎。”
徽音陷入梦魇,悲伤和痛苦将她淹没,桎梏得她喘不过气,她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她,声音柔和带着疼惜。她缓慢睁开眼,看见颜娘焦急的脸色,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动了下干涩的嗓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找到景川了吗?”
颜娘避开徽音希冀的目光,涩然道:“女郎,不论小郎君如何,你都得好好活着。”
这话如同宣判死刑,徽音绝望的阖上眼,泪珠不停涌落。颜娘擦干徽音的泪水,替她裹好被褥,心疼道:“女郎一日水米未进,奴去寻些吃食。”
她踏出房门,不放心般屡次回头。她看见徽音静静靠在榻上,唇色苍白但神情平静,这才放心离去。
老旧的窗棂封不上,细碎的北风吹进屋内,徽音感觉到有些微凉,她撑着虚弱的身体下榻。
短短的几息,她想起了很多往事,父母恩爱鹣鲽情深,景川年纪虽小,却极其亲近她这个阿姊,她曾是长安最幸福的小女郎。
每逢硕望日,阿母就会亲自下厨做一道荆州鱼羹,再开上一坛黄米酒,一家人坐在暖阁内,以筷叩碗,随声和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今日也是硕望日,却只有她一人。
徽音静静站在窗前,细碎的议论声传入她的耳中,是驿站中的后厨帮工,她们正围在一起择菜闲话。
“你们听说了吗,太子妃的人选定了。”
“定的谁啊?”
“廷尉苏公之女。”
徽音由衷的替苏静好感到高兴,成了太子妃,她就不必再受继母和小妹的刁难,不会再有敢欺负她了,不会再成为透明人了。
漫长的寂静后传来一道谄媚声音:“裴将军,楼上最好的房间下官已经收拾完毕,您直接上楼即可。”
徽音没有听见那裴将军的回答,只听见盔甲行走中碰撞的金属声,沉重的脚步声不显杂乱,很显然,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
又过半响,风越发大了,呼啸的风中参杂一道青年男音,徽音听见他道:“就地休整,明早出发。”
很短的两句,很快就被整齐洪亮的兵士回答淹没。她打开窗望去,视线越过前堂乌泱泱的黑甲,那人身形高大,一眼便能望到。
徽音借着不甚明亮的月色看清了他的容貌,剑眉斜飞入鬓,面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容貌俊美不凡。
是裴彧。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天之骄子,他五年前离开长安时,徽音才十二岁,与他并不相熟。她曾见过裴彧一面,在裴后替太子选妃的宴席上。
除了他少年成名威震四方外,他最为人乐谈的便是其痴心不改,至死不渝的情事。他少时与河西柳氏女柳檀订亲,两人青梅竹马相伴长大。
三年前,裴彧奔袭匈奴误传死讯,等他立下赫赫战功再回长安时,柳檀已转嫁他人。
不过半年,柳檀新婚夫君意外身死,其夫家势大,逼迫她为亡夫守节一辈子。是当时风头正盛的裴彧,亲赴青州施压,使得柳檀夫家松口,改为守节三年。而裴彧也至今未娶,苦等佳人。
徽音盯着裴彧的背影看了几息,那人警觉甚高,寒凉的眸光朝徽音的方向射来,狭长的眼睛异常锐利,充满压迫。
徽音撤开手后退几步,再抬头时檐下已不见身影,只有兵甲缓缓退出的响动。
颜娘端着木盘推走进屋内,看见徽音站在窗前沉思,风打在她瘦弱的身躯下,仿佛要乘风而去。
她连忙上前掩好木窗,拉着徽音坐在桌前解释道:“方才驿站中来了位大人物,奴被拦在后厨不让出,女郎等急了吧。”
徽音端起漆盘上的栗粥进食,她饿过了头,腹中已经无饥饿感,泛着密密麻麻的痛楚。一碗温热栗粥下肚,手指渐渐回暖,她才觉得有些活过来。
颜娘端来的吃食很少,两碗栗粥并一个面饼,徽音将漆盘推过去,示意颜娘进食。
颜娘连忙摆手摇头:“吃食本就不多,还是女郎吃吧,婢子不饿。”
徽音起身走到衣架处披上外衫,摇曳的烛火照在她身上,身形窈窕秀丽。
她背对着门外,颜娘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不喜不悲的声音,她道:“傅母,我不回荆州了,我要回长安。”
颜娘不明所以,愣愣的看着徽音坐在梳妆奁前梳头打扮,她将头发都散下,只在后脑挽了一个垂髻。
配着这副苍白的脸色,两颊散落的头发,一副美人西子图在她面前浮现,她听见徽音继续说道:“我要报仇,替我阿父翻案,我还要,苏信付出代价。”
颜娘蹲在徽音面前含泪道:“女郎要做什么?”
徽音俯身擦去她的眼泪,扬起笑意:“我要借裴彧回长安。”
颜娘双手捂住嘴唇,她明白徽音要做什么,她痛恨自己不能帮助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明珠蒙尘。她紧紧拽住徽音的手掌,坚定道:“不管女郎要做什么,奴都会陪着你,不离不弃。”
徽音仰头眨眼逼回眼眶的泪水,回握住颜娘的手掌,握住她仅剩的少女时光。她端起桌边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苍白纤细的手指拭过唇角。
颜娘将徽音送至门前,目送她离去的背影,空中传来徽音微弱的声线:“吃饱了才有力气陪我杀回长安。”
颜娘擦去眼角的泪水,毫不犹豫的转身回房进食,她狠狠的咬着面饼,彷佛在撕咬那些欺负徽音的人。
临都驿靠近长安,由两个四合院组成,从上方俯瞰便是一个“日”字,前方是供来往官吏休憩的屋舍,后院则是马厩,庖厨,驿站公舍。整个院子用高大厚实的夯土墙围住,左右连廊相接。
裴彧身份尊贵,住在驿站内最好的房间内,徽音饶过后院来到驿站正堂,无视众兵将打量她的目光,停在堂内楼梯处。
她被人拦在楼下,面前的兵士持刀横在胸前,神情严肃:“此处戒严,女郎莫要擅闯。”
徽音摘下兜帽,低垂着眼睛恳求:“还请帮忙通报一下,就说,”她抬起头,琥珀般的眸子望着兵士,“宋氏徽音求见。”
驰厌被她出色的容颜晃了一眼,他下意识开口:“宋徽音?”
徽音抿着唇点头:“我有事求见裴将军,劳烦了。”
她掏出仅剩的珍珠耳铛递过去,驰厌年纪较轻,触碰到徽音微凉的手指脸瞬间羞红,他鬼迷心窍的接过耳铛,不好意思道:“你等等,我这就去通报一下。”
他身姿轻盈的跑向二楼,只剩徽音和另一个兵士留在楼梯处,那人偷偷觑着她,徽音眉眼弯弯的朝他笑笑,他立马转头摸着后脑勺,不敢再看一眼。
二楼卧房门外,驰厌脚步踌躇的停在门口,他方才脑子一热就冲上来,此刻才想起深寂夜里,貌美女郎孤身求见,是件多么诡异的事情。
去年他刚刚随着少将军回长安,就有那想谄媚讨好的人暗地里给少将军送女人。贿赂了他身边的近卫,将那女人偷偷的塞进房间,少将军发现后大发雷霆,不仅赶走了那女人,还将犯事的近卫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想其那严苛的军法,驰厌不禁打起寒颤。
少将军早就吩咐过,无紧要事莫打扰他休憩,驰厌停在裴彧房间门口,犹豫着想要离去。
他又想起徽音方才恳求的神色,他也曾听闻她的事迹,心中对她甚是怜悯,可抬起的手就是不敢敲下去。
他在卧房外举棋不定时,里头响起裴彧的声音:“杵在外头做什么,还不进来?”
驰厌擦着额头的细汗推门进去,房间内弥漫着温热的水汽,少将军应该是刚沐浴完,白色的中衣敞开,露出里头的劲瘦的肌理。他老实的跪在地上不敢多看,心中颇为后悔。
裴彧坐在靠窗的雕花木榻上,打开木窗透风,屋内湿热之气散去,他单腿支起,另一条脚踩在脚踏上。
随手懒洋洋的翻看案几上的木简,都是些裴皇后和裴夫人给他寄的家书,前些日子一直在行军赶路,他还没来得及看。
话翻来覆去无非都是那么两句,劝他保重身体以及让他早些回长安相看贵女,尽早成亲延绵子嗣。
裴彧无趣的丢开木简,看着地上跪着的驰厌问道:“何事?”
驰厌察觉他心情不爽,小心翼翼开口:“有人求见少将军,她……”
“吞吞吐吐的作甚?”
他不敢再蒙混,老实的交代:“方才来了一女郎,有事求见裴将军,她说她叫宋徽音。”
裴彧翻阅竹简的手顿住,他问道:“宋徽音?她求见所为何事?”
“属下不知。”驰厌咽了口水,紧张的看着裴彧。
裴彧看着他躲闪的目光,冷嗤道:“她给了你什么东西?”
驰厌暗叫不好,从腰间掏出那对珍珠耳档小心的放在木案的漆盒上,随后伏在地上等待责罚。
他余光瞥见裴彧起身走向内室,声音随后飘来:“自己下去领十军棍,再叫她回去。”
驰厌松了口气,略一拱手,退出屋外。